承德道31号 - 29

29                              高妈妈

高洁生日那天,老远就听见高家院里的欢笑。推开虚掩的大门,眼睛立马大了一圈,哇赛,来了这么多同学。有的在看小公鸡打架,有的在跳皮筋。小四儿大声说笑,王发摘下一片丁香树厚实的心状叶子,好奇地打量着被他撕开的断面。高洁穿着雪白的灯笼口长袖衬衫,粉红色的背带裙,长袜和乳白色的皮鞋,扎着一个很大的蝴蝶结,像只快活得蝴蝶一样在同学们中间穿梭。她看见我只抿嘴笑了笑,我知道,今天,我只是N分之一,和任何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N分之一。

 

客厅玻璃门大开,同学们挤在沙发上看书。以前,她的书盒从来不许我碰,今天却把所有书盒都摆在茶几上。我拿起横头标着《故事》的那个盒子,拔出象牙穿销,打开紫红色的盒盖,里面只剩下一本《雾都孤儿》和一本《孤星血泪》。那么多好故事都上哪儿去了?我看见王发正在翻书,赵金秀身边也有一沓子小人书,最上面的一本是《我长大了做什么》。

 

“蛋糕来了。”刘妈捧着蒸笼来,放在茶几上,打开笼帽,浅黄色的蛋糕冒着热气。同学们一下子围过来,刘妈把手心里的小蜡烛插在蛋糕上。高洁双手抿了抿散在脸上的头发,一口气吹灭了十一根蜡烛。刘妈后来告诉我,蛋糕好吃,因为用的是新鲜鸡蛋。把蛋白分出来,用筷子打,一碗蛋白能打出四碗泡沫,然后和面加糖,就能蒸出香甜松软的蛋糕。

 

高伯放了张英文唱片,刘老六说,这歌不难听,可就是听不懂,什么“海皮脖子带”的。

王发拿出一个扁扁的方纸盒说:“高洁,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我可以打开吗?”“当然可以。”解开纸绳,打开盒盖。一个彩色有洞的硬棋盘,和三盒红绿黄不同颜色花瓣的玻璃球。“啊,跳棋。”她小声地说,好像生怕别人会分享她的快乐似的。

 

同学们谁也没带礼物,大眼小眼瞪着这副跳棋,我更像撒了气的皮球。王发走到我跟前,小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再也不敢吹牛你有玻璃球了吧?告诉你,你没有过的我要有,你有的我更要有。”后来他结婚,先不说跟谁,我装着不知道—— 实在受不了他那份张狂。

 

我被那付跳棋彻底打败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走到游戏室门口。以前,我跟高洁在这儿,像两只小鸡抢一条蚯蚓似的,不动手,用嘴叼着,唇齿并用,抢吃长豇豆,那会儿多好,唉。

 

“怎么啦?虎仔?”刘妈把我拉进游戏室:“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就你撅着个嘴?高洁咋惹了你啦?” “没她的事儿。我是跟自己生气。” “快别生气了,让人看见多不好。别说她没惹你,就是惹了你,你也应当让着她。” “为什么她不让着我,偏要我让着她?” “你奶奶、妈妈疼你,她连妈妈也见不着。”我没说话,心想,怎么会见不到妈妈呢?是啊,怎么压根儿就没听她说过她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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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那付跳棋搅和的心灰意懒,我尽可能地躲着高洁,一直没跟她说话。这天放学,我因为课上的小动又被周老师留下训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同学们都走了,走进狭窄的甬道,听见高洁的声音:“费明……”没外人的时候,她总是叫我虎仔,这么郑重其事,什么事?

 

“我妈要来了。”

“太好了,往后去公园、看电影,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

 

我妈不会回家,只跟我在公园见一面。

为什么?

 

她有了新家。我爸不要见她,怕影响那个新家庭的生活。

“他恨你妈吗?”

 

“不恨,他说她一定很难,别人不知道的难。不管咋着,只要她幸福就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虎仔,这事儿,我跟谁也没说过,你可得替我保密。”

“我不会跟别人说,可是,你没跟王发说过吗?”

 

我干吗要跟他说?

“我不信,你跟王发那么好。”

 

“我爸爸从来不限制我跟谁往来。你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不可以管我,不可以的,你知道吗?我喜欢王发的气量,小明的聪明,小四儿的忠厚。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管得着吗?”

你说我没有气量又傻乎乎的不就得了吗?

 

但这个秘密只告诉你。

我有一百个缺点,第一个就是耳朵根儿软。刚才还生气,一句好话浑身都酥了。我说:我就像个木偶,拽这根线就哭,拽那根线就笑。

 

她拽着我的耳朵说:笑啊,你笑啊。我推开她的手:别碰。最烦人摸我耳朵。姐姐说,自从我偷吃猪耳朵后,我的耳朵变得像面皮儿一样软,她有事没事就拽一把,特腻味人。呦,不摸不知道,耳朵这么软,像你的心一样,我还要摸。我捂着耳朵,她却一把抓住我的书包带,说:我妈下个礼拜天到,跟我一起去。

 

“什么?让我去?是我没听清,还是她把我的耳朵拽坏了?

我妈见到你,我的小daisy,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妈妈。”

“那我告诉你吧 ……

 

妈妈的高祖黄宗宪早年留学,在美国安家,下面几代都是读书人。其中一个曾孙女大学毕业后,进芝加哥费米实验室工作。不久结婚,那个曾孙女就是妈妈,那个男子就是爸爸,一个北京西郊石佛村庄户人家的后生,16岁考上西南联大,去美国留学,工作。

 

1949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海外华人受到鼓舞,纷纷回国效命,妈妈和爸爸就在那会儿带着我一起回国。爸爸的专业工作不好找,来天津教堂当翻译。天主教神父回法国之前,把一个小教堂交给爸爸。我们住的教会房子,就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妈妈的运气好,去上海纺织口当翻译。节假日往返于沪京之间,虽说不便,总算有了报效祖国的机会。

 

(说那会儿的事情挺费劲儿,这么说吧:王传富,任正非,柳传智,一天清早突然成了特务,汉奸,和不法奸商。家也抄了,财也分了,还戴上地主、反革命、坏分子帽子。农民工当上了比亚迪汽车,华为通讯,联想计算机的老板。刚进城的农民和二流子,除了公鸡,母鸡,和他揣着的那只鸡,啥机也没见过,咋能领导计算机的研发生产呢?可那会儿,你敢这么问,就是反对外行领导内行,就是反革命。)

进城干部都是些放下锄把子,拿起枪杆子,拿起了印把子的农民伯伯,虽不堪领导生产建设,大多数都还律己本份,但也有些无恶不作的痞子流氓。妈妈碰上的刚巧是这么一个局长。爱你的丈夫女儿,不愿他们成为美国特务的家属,成为千年万代永世不得翻身的臭狗屎吧?当然不情愿。好办,离婚,嫁给我。哪儿有这种事情?那好,给你时间考虑。接下来24小时三班儿学习。最凶悍的猛禽也受不了“熬鹰”,接连几天不让它打盹,就能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个局长早年在延安就用这个办法“考验”白区干部,几天不让睡觉。被考验的疯的疯,死的死,活下来的不是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就都成了灵魂出壳的行尸走肉。接连七天不让睡觉,妈妈心力交瘁,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着,就嫁给了那个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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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高妈妈的故事,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默默地陪着她走到她家门口,说:“我不进去了。下个礼拜天我跟你一起去。”“那好,我写信告诉妈妈,费明和我一起去看她。”

 

看着她走过丁香树的背影,我想,等我见了高妈妈,一定要告诉她,跟高洁一样,我小小年纪,也经历了太多的不幸。我是高洁的好朋友,我们会一辈子好下去。

 

我明白了,高洁为什么对张阿姨看法不好,但我没法明白,那个局长、刘家老二们,只是跟风的糊涂蛋,还是在各项运动中占尽机先,推波助澜的骨干?







雨林 (2013-12-11 13:31:34)

读到这里,想起你写的《细雨》,什么时候贴到文轩来?

费明 (2013-12-11 13:46:33)

想把《细雨》移植到《承》的续集《“承德道31号”后来的故事》的结尾。难度很大,一时写不好。下面先发些散文和杂感,再跳到《新疆组歌》明年春天再写这个中篇的续集,那时你会看到编排过的《细雨》

梅子 (2013-12-11 23:10:40)

无巧不成书,高洁妈妈是黄姨,这是真实的吗?

费明 (2013-12-12 00:30:41)

问到点子上了。本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家庭,如果如实写下来,人物过多、文章发散。把这两个孤岛合在一起,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只要 “合”得别致,就能“巧”夺天工。使故事变得更加离奇而富有戏剧性,增加文本的可读性和审美魅力。——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能不能被读者接受新上,关键在于对其“文学的真实性”的认同。

下一章将加固“合”的道理。下面一个中篇《承德道31号——后来的故事》(预计明年春夏之间完成)更可见其必要性。这个巧合是文眼,成败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