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高洁家庭院中玩耍,被刘老六闯见,我就成了全班的开心果,哪里还敢再去高家?说话半年过去,秋深天凉。一个礼拜六,小四儿来找我。他不常来,因为每次来,奶奶总要拿吃的,他不好意思。今儿个来有什么事儿呢?
“高洁在院里等你。她不上来,让我跑一趟。”原来是这样,我忙说“到学校可别说高洁来找我啊。”
“我哪能那样?走吧,人家在外面等着那。”“走”我说着就走到楼梯口,趴在扶手上,打出溜。一路滑到底楼,高洁站在门口,像个小大人似地微笑,好像在笑话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小四儿一步一个台阶也走下来,他说:“我回家了。”我叫住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不比划,我也知道。冲着咱们的大班长,我也不能那样。”小四儿真够哥们儿,果然没跟人说。
我说“高洁,到家门口了,上去吧。”
“不啦,我爸得了风寒,躺了好几天。刘妈说罗汉果猪肺汤吃了包好。可跑了几家中药店也没买上。”
“我知道。张阿姨的中药店就有,她前些日子还给我爸送来俩。”
“张阿姨?”
“我家的熟人,在中药店上班。”
“在那个中药店?”
“估衣街的京都达仁堂。”
“陪我去一趟。”
我低头看看身上说:“那我得换身衣裳。”
蓟北繁华第一城,繁华要数估衣街。天津人说的“城里” 由东南角、西北角的两个直角放射出的四条边线围起来的正方形的老城。两百年前那里面只有一家典当衣裳的估衣铺, “估衣街”就随着那家d店叫起来。后来老城渐渐地繁华,成了商品的集散地,老字号店面都集中在这条街。“你怎么知道天津老城的?”“耳朵眼炸糕呗。我知道的地方,都有好吃的。你知道十八街在哪儿吗?在小白楼旁边,那儿有‘桂发祥’麻花。”
进老城,远远地就看见达仁堂。门脸儿上挂着黑匾写着“应有尽有,真材实料,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十六个烫金大字。匾下,悬挂一丈多长的大算盘,上面的算盘珠数也数不清。那下面有几千个小抽屉,每个小抽屉里放着一种中成药。张阿姨在外柜,忙着招呼进出的顾客。看见我高兴地说:“虎仔,你怎么来啦?”“带我同学来买罗汉果。”“有的,在西头。”说着又关照其他人,她实在太忙了。
抓药的伙计拉开小抽屉,拿出三个用软纸包着罗汉果,放进一个不大的纸口袋,折了口袋口儿,用订书机订上,撩起长衫, 从小褂口袋里拿出印盒,郑重其事地在封口处盖了他的手章——达仁堂最讲诚信。
我们出门时,张阿姨还在忙乎接应,正不知该不该跟她打招呼,她看见我说:“虎仔,替我问你爸好。”高洁回头望了一眼说:“虽然张阿姨穿着宽大的镶边的大襟,还能看出她的好身材。”
“要不以前怎么能唱歌跳舞呢?”
“怎么能跟你家挂上了?”
“我爸在上海念高中的时候,在夜总会认得的。她和我家先后来到天津后,又有了往来。”
“要是你爸跟她好起来,跟你妈离婚,你成了半个孤儿,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
“我奶奶我妈妈都不喜欢她,现在很少往来。”
“很少也不行,连面儿也不该见。”
刘妈正在弯腰忙活,看见我们直起身,接过纸口袋问:“罗汉果?我去熬汤。虎仔,你咋不来了呢?高伯想你想得都害病了。”我慢慢地走到床边,高伯伯吃力地笑着说:“重感冒,哪是心病?刘妈逗你玩呢。不过,你也有日子没来了,等我好了给你们开英文课。”
吃了罗汉果,高伯病果然好了。
******
高家壁炉里烧着木柴,客厅里暖融融的。我和高洁挤在单人沙发里,高伯拿起一本英文的《大卫·科波菲尔》,读出来的却是有好多卷舌音的北京话。听到大卫被虐待,我们就伤心;大卫找到姑奶奶,我们高兴得拍巴掌。我每个礼拜都去,厚厚的一本书已经讲了一半。有天说到大卫外号,高洁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这就是我的Daisy,多么可爱的小傻瓜。”我挣开她,跳下沙发背起书包就走。“不开心啦?人家喜欢你都不懂?”她跟到大门口,低声说:“给我回来,我可真生气啦。”哼,你生气?你叫我小傻瓜,我还生气呢。打那儿几天也没跟她说话。
后来我问高伯,啥叫Daisy?
“一种菊花,野地里那种小小的,白色紫色的花朵;也是女孩的名字。David,重文音译大卫,很男性的名字,被他的朋友斯提福兹改成了可爱的,女性化的名字。”
“怨不得高洁这么叫我呢,把我当成小闺女。”
“那天你赌气就走,对吗? 那么娇气,一碰就掉瓷儿,谁还敢沾你?”
“她把我当成囡囡,把王发当成英雄,跟他好上了。”
“跟谁好是她的自由呀,你不可以干涉,不可以的。除了你自己,谁也不属于你。你要给朋友,亲人空间和自由。”
******
只要我跟高洁相好,她总变着法儿气人;只要我生气了,她总有办法哄。刚过了五一劳动节回校上课那天,她给我一张纸条:“我爸要带咱俩出门,礼拜天下午来我家。”
五月的天津,到处盛开着洁白的洋槐花。我们坐着三轮沿着芳香的林荫路来到水上公园。高伯伯在柳树下看书,我俩拿着小铲,铅桶在沙坑里玩。高洁用小铲在地上掘个两寸深的坑,说,再过一千年,这个小坑就会变成大海。为了记念造海人,就叫洁海。我咋不能留个虎海呢,也蹲下来挖。她说,别使冤劲儿了,再过两年,你的海就被我的海淹没。气得我扔下小棍站起就走。高洁啥都好,就是强梁得让人受不了;说啥干啥,都要强你一头,我赌气自个儿去河边淌草。一条尺把长的绿蛇吓得从水面上游到对岸,钻进草丛,消失的无影无踪。正看得出神,高洁喊:“我检到颗红宝石。”她从铅桶里拿出一颗鸡心状的红石头,托在手上,拂净上面的细砂。晶莹的宝石顶端有孔,明显是个饰物, 怎么会在这里呢?。她说:“很多年以前,一个小伙子在海边,把这颗宝石送给他心爱的姑娘。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大浪,把他俩卷到海底。多少年后,这块宝石被冲到上沙滩,和砂子装在一起运到这儿来。这是一颗赤诚的心,我把它送给你。”
那天分手的时候,她变得温顺起来,小鸟依人般地跟着我。我问她,这红宝石是不是真的给我了?往后生气,会不会再要回去?送人的礼物,哪儿能再往回讨?不信,咱俩拉钩上吊。说着,打着弯儿的右手小指戳过来,差点碰着我的嘴唇。
雨林 (2013-12-10 13:00:47) |
费明兄的问得好啊。大约四年前,写“如焉@sars.com”的作家胡发云来到亚城。 他在讲演中提到,文革中整刘少奇王光美夫妇的那些残酷的手法其实他们在搞四清“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用过了。 这件是让我非常震惊,想了许多。可惜, 我们这个民族,需要的深刻的反省, 现在仍旧不能有平台。 |
费明 (2013-12-10 16:11:19) |
你说的是最后一句吗? 我一直搞不清出,什么时候是画龙点睛,什么时候是画蛇添足。 cnd说我写得太满,不给读者留思考的余地。最好能把话说得窗户纸前,让读者自己去捅破。 |
敏敏 (2013-12-11 01:24:22) |
还真有这样逼嫁的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 |
费明 (2013-12-11 02:10:27) |
电影《天云山传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看那个电影时就想到黄姨,和那个好人受难,坏人横行的时代。 |
若敏 (2013-12-12 04:14:16) |
黄姨,真是人间的悲剧。可是,那个年代,是没有地方讲理的。刚解放时,那些大官都换妻成风。 我有一个朋友,她父亲也是当年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回去的,结果,三反五反,被怀疑,后来,又划为右派,一直做打扫厕所的工作。直到后来,移民美国,与他的家人团聚。他的两个孩子,大学一毕业就来美国了。 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重演。 |
费明 (2013-12-12 04:46:09) |
一篇文章的最大失误在于没有真实感(艺术的或文学的真实感, 并不一定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实)。很高兴得到你的共鸣。 再有两期结束,多谢跟读和评论。 |
费明 (2013-12-12 04:50:28) |
最近家中来人多,没有信心在一个月里能完成这个中篇。想不到就要完成这个有生以来第一个中篇,多谢众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