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药房老板、李伯伯跟爸爸说话:“费兄,过年那会儿咱们办的星火俱乐部,被说成是对工商业改造的不满,上边要出重拳了。沈经理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你是死老虎……”爸爸站起来,拍了拍李伯伯的肩膀,转身把我和姐姐推出厨房,反锁了房门。姐姐趴着门缝,我钻到她脑袋底下,听见李伯伯说“暂时不会动你。你先看我们哥俩怎么倒楣吧。”
开春,承德道31号大院果然天翻地覆。临街的门楼拆了,西侧加盖了一间警卫室,门口有背大杆枪的卫兵,24小时站岗巡逻。我每次经过大门,都像黄花鱼似的贴着警卫室对面的墙根儿走,生怕被当成坏蛋抓起来。开头儿几天,警卫在大门口站得笔直,渐渐地放松了,中午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警卫叔叔小高解开棉袄的风纪扣,斜挎着大抢,吊儿郎当地在大门口走来走去。他下班后,我和姐姐去警卫室听他讲故事,他还让我摸了他的三八大杆枪呢。
没过两天,庭院的篱笆拆了。刘老六像那只在草丛里暗藏多时的黑猫一样,一下子猛扑过来,堵住我的路,下巴颏顶着我的前脑门,大声地唱道“往日穷人矮三寸呐,今天是顶天立地的人呦。”我对着歪戴着的帽子下面那一对三角眼看了看,没搭理他。他的妹妹,刘大妹,还有几个大院的小姑娘来找王发。王发不但有水果糖,还特别会玩。头上顶着个装水果的纸口袋,装成大夫模样,在昏暗的楼梯底下,让刘大妹脱下裤子,撅起屁股,他蹲下,用小木棍在她的两腿中间拨动着……。三年后,他同样检查了另外一个同学,女孩子不干了,告诉她爸爸。偏巧她爸爸的官儿比他爸爸的官还大,王发被关进少年劳教。不到半年,王发出来看病,被他爸爸送回山西当兵,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非礼勿视!虎仔,你看什么呢,你?”从外面进来的姐姐说着,从后面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还不上楼去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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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庭院来了好多人,拿着斧头大锯,背着绳子。几天后,一棵棵老树倒下,荷花池的水泥池砸了,水鸟笼子拆了,满院葱郁成了一片焦土。光秃秃的就像一头威武的雄狮子被人按住,剃光了鬣毛,狼狈不堪,滑稽丑陋。
姐姐说,每天晚上,沈伯伯在庭院里抽烟。我不信,刚搬来那天,他亲口跟爸爸说,庭院里草木多,千万不能在那里吸烟,他自己怎么会在庭院抽烟呢?“你不信,咱晚上看。”那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生怕喜欢恶作剧的姐姐把我扔了,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借着墙外昏暗的路灯,走进光秃秃的庭院。我明白了:这儿任啥草木都没有,还怕抽烟吗?远处,果然有个一明一暗的火星游动。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鬼火?吓得我抱住姐姐的胳膊。“那是沈伯伯在抽烟。”定下魂儿来仔细瞧:红火明亮的瞬间,果然看见那个有名的大鼻子和架在上面的眼镜。不禁想起他穿着工作服早晚在庭院割草,沈伯母拿着剪刀修剪小树,干得满头大汗的情景。
两天后我去找沈同,他家空空的,屋里只有几个穿蓝制服的工人,在用皮尺量屋子。沈家已经不声不响地搬走了。
没过几天,仓库大门敞开,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搬运工,头顶着搭肩,腰间系着一条半尺宽、半寸厚的红腰带。每人扛着一个大麻袋从仓库出来,走进庭院,撂在木架上。麻袋一层层地摞起来,半人高了,架起跳板。扛大个儿的工人顺着跳板走上斜坡,汗珠子一颗颗地砸着跳板。空手回去的时候,一个干瘦的白胡子老头发给每人一根一尺多长的竹签,那是算工钱用的,天黑下班时,交出腰间插着的竹签,换回几张小面额的钞票。很快,一垛垛麻袋布满了大半个庭院,垛上盖着苇席。那个发竹签的白胡子老头儿,腰间拴着几十根两三尺长的细麻绳,抽出一根,放在嘴里抿了抿,穿进巨大的针鼻,那是根半尺长的半圆形的专门缝苇席的弯针,然后把一张张苇席缝起来。
苇席挡不住大雨,很快,麻袋就被淋湿发涨的粮食涨崩了,露出玉米和大米,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霉味儿。打那以后,大伙年年吃的都是像观音土一样颜色的捂棒子面,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十多年后我在新疆喂猪,捂棒子面,猪们都不吃。
干吗要腾出仓库?办展览会。宣传党的丰功伟绩,宣传党的工商业改造的伟大胜利,打击一小撮不法奸商的反攻倒算。政治压倒一切,百十个宣传骨干和艺术系毕业的大学生们进了仓库,他们是来筹办展览会的。
这些年轻的叔叔阿姨们,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劲儿,白天在大仓库里做文章、画漫画,傍晚打篮球,天黑了跳舞。打篮球最棒的是中锋邱叔叔,他在中场起跳投篮,十有八九要得分的。跟着邱叔叔一起打球的人越来越多,干脆在庭院玉米面垛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两个篮球架,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篮球场。警卫小高叔叔、陈伯伯,刘老二组成“地头蛇队”,最棒的是小高叔叔,他投球准砸铁环内侧,特别干脆。大学生的“强龙队”的主力是邱叔叔在球场上来回飞,打得难解难分那会儿,就看他发飚啦。跳起投篮,只听“刷”地一下,篮球应声穿网。连进俩球,高叔叔慌了神,也叫暂停,几个人神秘地地商量对策,然后组织反攻。球场上每一个人我们都认得,看他们打球,别提有多带劲儿。
邱叔叔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面相清秀,方脸,深深的眼窝,两只大眼睛总在诡秘地笑着,好像他心里有好多可笑的事儿似的。他是1946年进校的大学生,那会儿上协和可不得了,录取名单都上《中央日报》。好容易熬过八年毕业,他没当医生,却投身艺术,成了天津文化馆的画笔。我们天天去看他画画,他画夸张的大鼻子,一看就知道是沈伯伯,画的那个瘦高个儿、架着瓶子底儿一样镜片的,那是李伯伯。他俩在漫画上不是被高大的工人叔叔踩在脚下,就是被大头针钉上木板。说实在,那些受到虐待的好人的画像一点也不舒服。他画得最好的是为姐姐画的放牛的牧童,为我画的威武的钟馗,为小妹素描两滴眼泪挂在脸上的哭泣。这些画在我家搬家后还挂在吴家大院一号住房的墙上,直到破四旧,才被扫荡一空。
我们没事就往邱叔叔那儿跑,磨着他讲故事,让他速描。有次我们玩得忘了回家,妈妈来仓库找。邱叔叔看见妈妈,慌忙站起来,没留神碰翻了墨盒,浓黑的墨汁流在画上。妈妈笑了,笑得很美。我经常见到妈妈那动人的微笑,让手忙脚乱的小伙子们安静下来。“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他不住地搓着手说。邱叔叔啊,你在球场上横扫千军的神勇哪儿去了?你在画布前恣意汪洋的挥洒哪儿去了?你给我们看你在《中央日报》的大名时的得意神情哪儿去了呀?
展览馆正式展出那天,各机关学校陆续来承德道31号大院接受教育。沈伯伯和李伯伯被几条大汉陪同参观。热天过去,人们已经穿上夹袄,可在仓库里看漫画的沈伯伯解开领扣,汗水顺着他的大鼻子尖往下流,李伯伯也摘下那瓶底儿般的眼镜不住地擦镜片。王发讲,一仓库粮食算啥?有咱无产阶级的江山重要吗?办展览会打击了资本家反攻倒算的气焰,让广大群众都看到他们的丑恶嘴脸。让天下人都知道是那个沈老板厉害呢,还是共产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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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二楼客厅,吃过晚饭,爸爸会摇起留声机,放一段程砚秋的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聂大爷说:“现在不作兴浓词艳赋,锁麟囊不让唱了,不让听了。只让听新社会好,共产党好的戏。”留声机里放的,不是“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嘛高万丈”;就是“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每天就这两段。这天吃过饭,全家都围着饭桌坐着喝水。没暖气,家里冷得厉害,爸爸买来了个铁炉子,像花盆一样大小,一样形状的“花盆炉子”。这个铸铁炉子上有个安着烟筒的正方形的炉盘,炉盘上有个直径一尺二寸的圆口,圆口里有四个铁环,一个比一个小,套在一起,中心是个三寸的圆形炉盖。炉子里套着一层耐火土,为了省煤球,炉膛很小,而且还要在烧红的煤球上压一个厚厚的铸铁盖儿,把火苗盖住。厨房里没有人讲话,静悄悄地只有我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正腻味得没法,听见敲门声,我赶忙地跑过去。沈伯伯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冻得通红的大鼻子吸溜吸溜的,他从口袋里摸出手绢,不住地擦着。
“沈先生,快进屋暖暖。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奶奶说着挑开炉盖和炉圈儿,用火钩子钩出铸铁盖儿,又添了一小铲煤球,坐上一壶水。
沈伯伯说:“说话搬走俩月了,今天来这儿遛弯。老远瞅见三楼还有灯亮,知道你家还住在这儿,可巧小高站岗,跟他说了两句闲话,就进来了。”妈妈接过沈伯伯摘下了的围巾,挂在衣架上,拿出香烟,招呼他坐在饭桌边。奶奶端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有清茶和切成长条的好吃不辣得清萝卜。沈伯伯欠了欠身道谢,端起茶杯,茶杯盖把飘起来的茶叶往一边赶了赶,抿了一口,对爸爸说:“费老弟,星火俱乐部的事儿闹大了,你在这儿的日子也不长了。”“我家从丰盈大楼到丽华大楼,从丽华大楼到承德道31号,二楼不让住了,全家挤在三楼,还要怎样?
雨林 (2013-12-07 15:05:20) |
邱叔叔和三舅舅后面的故事安排在一个章节里了,感谢你将厚重的经历用心血为墨,写成这样耐读的文字。 今天的这一章,让我会联想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 |
费明 (2013-12-07 15:47:21) |
多谢你对照细读。 在CND先后写了两次,这个烂尾楼最终成为我的滑铁卢,惨败。那时间上班,匆匆成文,有很多沟坎、孤岛和毛刺,读着很吃力。 这次在文轩上重新刊载,俯视旧文,有很多洞见,像你看出来的那样,有若干重组。是一次再创造。 |
梅子 (2013-12-07 22:53:15) |
这一节匠心独具。文章不厌百回改,很钦佩你的严谨。 |
若敏 (2013-12-08 00:41:46) |
费明,这些往事,每提一次,就有一次伤口上撒盐的感觉,可是,只有写出来,才会让人警醒,提醒不要回到那样的时代。三舅舅,邱叔叔,都是特别优秀的人才,如果不是人为的因素,他们都会成为社会的栋梁,扼腕叹息! 再谢谢让我重读一遍。这些改动使文章更紧凑,结构更合理。 |
费明 (2013-12-08 03:03:28) |
尊重、珍惜读者的时间,让读者的付出能有所得。就应当精益求精,文字的改动是没有止境的,在改动中也可以学习、提高。 |
费明 (2013-12-08 04:16:53) |
以前上班很忙,有一点时间只顾着赶写文章,因此有很多不足。这次有足够的时间鸟瞰全局,就有会把文章安排得更经济些、更合理些。文章写好,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个年代的匪夷所思的故事。 |
费明 (2013-12-08 04:19:22) |
把两个悲剧放在一起,更有力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