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早晚渐渐地凉了起来,庭院里听不着蛐蛐唱歌,还啥可玩的呢?姐姐,漂亮的小芳姐还有几个别的女孩子唱着“二五二,二五七,马莲开花二十一” 猴皮筋跳着挺起劲,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女流之辈”一起玩吧。大院里热火朝天,我趴在竹篱笆上,看孩子们抖空竹。一根丝线拴在两根短杆端头,拽拉着,把空竹悠起来。呜呜地哨声响起,特招人。刘老六什么花活儿都会,“仙人跳”、“鸡上架”、“放捻转”、“满天飞”样样拿手。他耍起来,蹦跳转身,全身是戏,别说孩子,大人们都围着看。我真想要一个空竹。
一天,我磨奶奶放我出去玩,她说:“你爸爸正在烦神,别添乱了。”“我又不在屋里耍,去大院里玩。”“不行,你爸不让你去大院。”那天正好是礼拜天,绒妈来帮忙,她走过来一把拧着我的耳朵“叫你跟你奶奶犟嘴。”把我拧得呲牙咧嘴:“绒妈打人啦。”“喊破嗓子也不管用。”奶奶笑着说:“碰到厉害了吧?我是太好说话了。”
爸爸就在隔壁,肯定听到我喊,但他没出来,几天后倒是买来一个刘海牌的双响空竹。
我拿着空竹跟奶奶说:“我不会摆弄这玩艺。大院找刘老六玩得可溜乎啦,绳子一绷,能把空竹抖上天,落下来单手接住。”奶奶说:“老六又不是老虎,跟他在一起玩去吧。”
奶奶说得不错,刘老六不会欺负我,我们两家经常走动。绒妈来之前,刘老六他妈妈,刘娘常来我家洗床单、洗衣裳。我妈妈看她脸色蜡黄,咳嗽、吐痰,让她坐下,用听诊器听到她的胸部啰音,给她打了几针盘尼西林,把她的大叶肺炎给治好了。打那儿,刘娘干活特别卖力,一个星期天要洗几大盆衣裳。
爸爸在一旁说:“不行,刘老六长得像朱元璋,大下巴,招风耳,一脸凶相。去大院找小四儿玩。”甭管跟谁玩,只要让我去大院就行。但我必须守规矩,每次去大院,一定要跟爸爸说,他说行,才能去。
小四儿抖空竹的哨声不小,但动作死板。一二、一二,像动画片一样。我问小四儿,抖空竹怎么转身,怎么串绕。他说,别急,你先让空竹转起来,听见响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跟刘老六玩“过桥”、“抢高”呢。小四儿说:“他妈是大院里有名的护犊子,不讲理。他家里就他爹一个好人,一早就推车出门卖炸豆腐。我什么时候去买,他总会多给点儿蒜泥啦、韭花儿啦。” 我使劲咽着口水说:“陈伯多好,让你买炸豆腐。”他回头看了看家门,小声说:“老抠门,每次只给我一分钱。”“还是刘老六爽,啥时候想吃炸豆腐,啥时候吃。”“门儿都没有,他吃不上炸豆腐。每块儿都指望变钱呢。”
*******
“虎仔,瞧见了吧,这么着。”刘老六说着高抬左手,在两杆之间扯出一条斜线,飞转的空竹沿着斜线呼啸着滑到右边,自然滑到和丝线扯成一顺的右手的木杆上,继续飞转着,这手绝活就叫“鸡上架”。
照猫画虎,试了试,不灵光,空竹直往下跳。“哈,你这笨蛋,连鸡上架都不会。”他就想让我玩他得最溜乎的把戏,占据绝对的制空权,居高临下,想怎么贬低,就怎么踩乎。我才不吃那一套呢,不玩了行不行?我拣起地上的空竹,扭头就走。“傻乎乎的,气性还不小。”老六说着绕到前面挡住,紧紧地贴着我:“不许走。” “起开!”“怎么,你这个小嘣豆子,还想动手吗?”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比我高半头,三角眼乜着,鼻子里哼着瞧不起人的恶气。我从来没跟人打架,不知道怎么打法,可那会儿全身血脉賁张,心咚咚地狂跳,我大喊一声“起开!”,猛地推了他一把。接着我俩就扭打起来。别看老六比我高半头,可是个空架子,没怎么使劲,就把他撂倒,我骑在他身上跟他对打。领子突然被人提起,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双手拉住领口,站了起来。“什么年头儿了?你还想欺压穷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拉偏架的是刘老二,老六的二哥。他拉着我的领子不放,老六过来给了我肋巴一拳。不能这么叫人收拾,可怎么也挣不开,我扯开扣子,从上衣里钻了出来。正好陈伯来,拉开了刘老二。
我不抖空竹,去玩“咬老根”。这不要什么技术,也不用练手筋,大院里的孩子们都捡杨树叶子咬老根。啥叫“咬老根”呢?就是看谁的杨树叶柄能把对方的勒断。捡杨树叶儿一定要起早,晚了,就捡不上大叶子。天蒙蒙亮,趁着大家都在被窝里睡觉的时候,我悄悄地爬起来,溜出屋,蹑手蹑脚下楼,拿着头天晚上藏在楼梯底下的一尺多长的硬木棍子跑进大院。铆足了劲儿,嗖地一声把那沉甸甸的棍子扔进黄叶。接着,就听见木棍打在枯枝上,咯咯啦啦一片声响,接着“咚”地一声,木棍掉下来。拾起别在腰间,然后捡被砸落下来的,长着老柄的杨树叶。要是木棍叫树杈卡住,掉不下来咋办?不怕,再用另外一根木棍把它砸下来。我把树叶揪了,老根儿装进口袋,木棍藏好,悄悄上楼,钻进被窝,闭着眼睛假装睡觉。直到一天,刚闭上眼,就听见奶奶笑着说,还装蒜呢,口袋里杨树叶梗子撒了一地,快起来捡干净,别让你爸看见。
好容易等到爸爸去工商局改造那天,一放学,扔下书包就往大院跑。拿出装在鞋篓儿里的老根放在嘴里,狠劲嚼上几口,臭烘烘的还有点咸味儿。据说嚼过的老根最有劲。我的经验是:鞋越臭,闷出来的老根儿越有劲:这下,您就知道我这个常胜将军的鞋有多臭了。有多臭呢?反正回家进门就得脱鞋,脱下的鞋被姐姐抄起火筷子夹着扔到门外,然后让我套上破袜子,去卫生间洗脚。我认了,别看这么受挤兑,到底发明臭鞋闷老根儿的办法。打那儿,同们都学会了:不刷鞋闷老根儿。我们教室那个臭啊,老师进门就捂鼻子。
我这个常胜将军所向无敌,只有刘家老六不服气。哼,我还怕你没闷过的老根吗?来吧!我干脆把鞋脱了,从鞋篓儿里拿出老根一根一根地和他比划。他二哥不知怎的那么感兴趣,站在他背后看了半天才走。转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把老虎钳子,夹着根灰白的钢锯条问:“谁敢拿。”“我敢!”一根破锯条谁不敢拿?伸手去抓, “刺溜”一股清烟,蹿出燎猪皮的怪味,手掌猛地一阵透凉。赶忙扔下锯条,掌心早烫得一片焦黄,火辣辣地疼。
奶奶捧着我的手问:“咋烫成这样?”忙给我抹獾油,哪知抹上獾油,热散不出来,水泡立马就涨起来。一个手指肚上一个明亮大水泡,不敢攥拳头,妈妈拿针管给我抽积液。正忙乎着,爸爸回来,看着我的满是水泡的手掌说:“知道了吧?为什么不让你去大院。有钱人遭恨。打这儿,你别想再出门。”
奶奶对爸爸说:“咱家现在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就穷下来,跟穷人家孩子打交道是早晚的事儿。你不能拦着不让他出去。再说,这事儿怨刘老二,上班的公务员不该欺负小孩子。”
奶奶说得不错,是刘家人理亏,一天刘娘把我拉进她家说话。她家的屋儿不大,一半儿是炕。炕沿有一根磨得光亮的横木,横木里边铺着土黄色的炕席,上面摞着整整齐齐的被褥。奇怪他家的笤帚这样小巧,而且放在炕上,我拿起笤帚翻过来掉过去地瞧。“这叫炕笤帚” 刘娘说着,拉起我的手问:“教我瞅瞅,烫得咋样了?要说你也是,烧得那么热的锯条咋能着手接呢?”“是我逞能,自找,不怨二哥。”“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老二连高中都没上,初中毕业就去粮食局上班。说是个啥政治干部,我看他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看见了没有?他在大院呢。我是打不动了,你给我狠狠地揍。”二哥多半是怕我揍他,总躲着我,三角眼时不时地偷偷瞄上一眼,再不敢拿正眼瞧我了;倒是老六还跟我咬老根。他学坏了,叶柄里穿了铜丝。骗我骗不了,骗别人也要等明年,大院的杨树叶已经掉光了。
司马冰 (2013-12-03 21:03:56) |
这游戏真好玩儿,全世界没几个人玩儿过,让你玩一次,运气。写得活灵活现,好!(戏园子里叫好的声音) |
费明 (2013-12-04 12:05:58) |
今天凌晨终于爬不起来了,这篇文章没有按时在5:00am 这里的,9:00pm北京时间发表。即使这样,还有很多毛刺和沟坎,不得不改了两次。每天一篇两三千的旧文是个不小的工作量。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以这个速度再往前走一段时间。发文如逆水行舟,一旦松解,便会一泻千里。 |
敏敏 (2013-12-04 01:14:12) |
真是的,沈伯母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坐餐盘下去,却让虎仔下去。 |
费明 (2013-12-04 02:48:46) |
下面还有沈伯母的戏。 |
雨林 (2013-12-04 03:16:32) |
费明兄小时候真的经历过蛮多事情哟。 |
费明 (2013-12-04 03:49:52) |
好事之徒偏偏生在多事之秋,不少事儿是自己找的。 |
若敏 (2013-12-04 05:08:20) |
健康还是最重要的,不能本末倒置。一定要多保重身体。问好! |
蝶兰 (2013-12-04 06:17:52) |
这篇挺精彩,好看。我见过天津的大宅门,是80年代的时候,虽不如当年的豪华,但仍然能让我联想起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安娜卡洛琳娜】里面的房间布局。那个沈伯母的角色后来也遇到过:我家邻居的老太太被2岁的孙子锁在门外,让另一个邻居11、2岁的女孩从6楼阳台爬进去开门,人家大人不在家,我刚好看到惊得一身冷汗,可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当时没有像美国911的机制,打电话也不方便,好在有惊无险,小女孩身手矫捷。 |
费明 (2013-12-04 12:12:57) |
多谢若敏。 据马斯楼(Maslow)的需求层次理论,读写和艺术享受,虽无功利可图,却像毒赌烈酒一样让人上瘾、沉迷、陶醉,以至不可自律。说得不错,起码要保证睡眠。 |
费明 (2013-12-04 12:22:42) |
地理上天津很像伦敦,更像巴黎,因此让英法殖民者们垂蜒,留下很多文化印记。所谓“高尚区”都是从前的英法租界。 你说的那个女孩更是武林高手,那个老太也更会照顾自己,更加蔑视他人性命。 |
天地一弘 (2013-12-04 14:01:48) |
这游戏玩得,精彩;奶奶的话,经典。 |
费明 (2013-12-04 15:09:54) |
三代合肥人,第一代奶奶经典,第二代爸爸镜外,第三代虎仔惊险。 |
予微 (2014-01-21 05:48:00) |
大院子里一大群孩子好多的热闹!(我是被关在家里的那个,看得我羡慕) |
费明 (2014-01-21 06:36:27) |
伊甸园里也有毒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