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给我们讲的故事,无非是《天仙配》、《烈女传》、《二十四孝》、《岳母刺字》、《孔融让梨》、《牛郎织女》、《头悬梁锥刺股》、《司马光打水缸》,最想听的鬼故事从来不讲。
绒妈会讲,她说:“从前,咱家有几个作坊:在楼下熬糖,楼上打油,熬糖锅灶的烟筒通过二楼,把油坊烧得火热。油坊越热,出豆油越多。为啥说打油呢?把抄熟的黄豆包起来,用木槌打。油坊里面又闷又热,又往身上溅油点子,干活的都脱得精光。”姐姐说:“恶心死了,绒妈,往后炒菜专门给我炒一份一滴油也不要的。”我说:“别捣乱,绒妈您快说呀。”
绒妈说:“那会儿没有三班,夜里从来不干活,可人们都说深更半夜听见木槌声和号子声。我要知道真假。晚上,满满地泡上一壶六安茶,吹了灯,一碗接着一碗喝。喝了起精神,一点也不困。刚交三更,就听见窗外“咚、咚”响了两下。那时年轻胆大,不知道啥叫害怕,推开房门,走进月亮地。“咚、咚”又是两声。顺着声音,来到油坊。大门紧锁,里面漆黑,怎么会进去人呢?正在寻思,“咚、咚”,又是两声。有鬼!我解下腰间的钥匙,打开那个白云观黄铜广锁,猛地推开大门,赶忙往后退了半步。—— 不行,不能讲了。” “心都上嗓子眼了,您不讲了。干吗要退半步,您看见啥了呀?”我从绒妈的铺板床跳下,抓着她的后襟,靸上姐姐的木屐,踢里趿拉一路跟她进了厨房。
她不慌不忙地打开炉盖,续了三个煤球,坐上水壶。又从暖壶里倒了杯开水,冲了一杯六安茶,端茶回屋。“快说呀,后来怎么啦?”她坐下抿了一口热茶说:“为啥不讲了呢?就要治治你这个急性子。” “绒妈,我不急,您看我不是坐得好好的吗?” “这就对了。那就接着讲:我猛地推开大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没想到半夜油坊里还这么热,不由得后退半步。站住了,把头伸进去,往里瞧,没见着一个人影。哪儿来的声音?正在琢磨,就听见号子,看见木槌跳起来,“咚、咚”两声。这就奇了怪了,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木槌。手柄上不知哪个伙计留下两滴鼻血,木槌就有了精气,深更半夜显灵。我掏出绢子,揩干了血水说:‘嫌工钱少,我跟七妈说。知道你辛苦,趁早歇了吧。’天亮跟你奶奶一说,给油坊的伙计加了工钱,发了红包。打那儿,夜里再也没有听到木槌声。”故事讲完了,她告诉姐姐:“现在榨油都用机器,可干净哩,你放心吃绒妈炒的菜吧。”
姐姐跑去问奶奶:“绒妈说大木槌夜里自己跳,给工人涨了工钱就不跳了。有这回事吗?”奶奶只是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那个故事听着不过瘾,缠着她再讲。几天后,她忙定下了,又讲了一个:“李鸿章、刘铭传、段祺瑞都是合肥人。合肥城咋会成了风水宝地呢?都是包公带来的。包公一辈子办案无数,廉洁公正天下闻名。别看这个人样样好,可他儿子不成器,成天抬杠。你说东他往西,你让打狗他撵鸡。临死的时候,把儿子叫到跟前说:‘我死了朝廷一定要问我的遗言,你就说俺爹有话,他要合肥城一段。’包公原想说要城一转,可守着成天打蹩的儿子,你要城一转,他非给你要城一段。如果说要城一段,他打蹩,说不定会跟皇上要城一转。哪知他的那个逆子心想,一辈子没听过他爹一句话,最后这句话听了吧。这样,城东段就归了包家。如今合肥城东,除了咱费家,家家都姓包。姓包的可吃香啦,不管哪个朝代,从不入狱。犯了事儿,皇上一看是包公后代就说,免啦,不判啦,回家去吧。姓包的也够争气,个个像老祖宗包公一样,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这说的是从前,现在可就不一样啦,杀多少个姓包也不稀罕。肥东这两年,一到没月亮的夜间,地里就有好多好多人影,好多好多哭声。我拿着锄头,顺着人影儿人声来到一片荒地。突然人影儿没了,哪儿去了呢?地里半尺深的干草,小风一吹,飒飒地响。汗毛都竖起来。心里害怕,脚底下打滑,摔了个跟斗。躺在地里,看见满地密密麻麻的石碑。”
我小声问:“坟地?”
绒妈看了我一眼,欠了欠身。她好像怕沾脏似的,挪了挪窝儿,低头没看见啥,接着说:“起来拍了拍屁股,怎么黏糊糊的?借着星光一看,血!两只手上全是血,赶紧掏出绢子揩。接着就听到四周叹息:‘包公后人遭冤狱,解集乡里有冤情。’我收了绢子,四外里突然来了一群疯狗,扑到我身上又撕又咬。我抡起锄头打退疯狗,跑回家。天明看裤子,奇怪,干干净净的,别说血迹,连泥点土渣也没有。难道说我夜里在做梦?拿出绢子一看,全是鲜血。再看身上几处咬伤,脸也被咬了两口。”
很恐怖,但我不信。绒妈瞪着眼睛问,你不信?看看我脸上的伤疤。还不相信?再看看这个。她打开箱子,拿出一条带着紫黑色血迹的绢子。
姐姐说“绒妈,您讲的这两个故事都不吓人。能不能讲个真正吓人的?”
“那好,就给你讲一段合肥城里的故事。你听了要是吓得不敢睡觉,可别怪我啊。话说49年城里来了个人武部长,四十来岁,带着个20岁的大学生老婆,住进大地主包福祥的庄园。住在那个庄园的都是省政府的大官。大官当然不迷信,但隔三差五闹神闹鬼,没法不让人们嘀咕。
一个黑夜,下着小雨,天上只有两颗星星。吹了灯,屋里黑乎乎地,啥也看不清。想起闹鬼的故事,大学生吓得怎么也睡不着。刚过十二点就听到动静,声音越来越大,她欠身坐起来,看见大门上钻了个洞,一只白手伸进来,摸索着插销和碰锁,她悄悄地摇醒部长。部长是个军人,天不怕地不怕,从床底下摸出把斧头,走到门口,一斧头把那只手砍了下来。子弹上膛,灯笼上手,拉开门。只见斑斑血迹。走了几十步,血迹没了。八成是接应的人包扎止血后跑掉。来到办公室,叫醒值班的警卫和秘书。让警卫搜索,让秘书给各医院诊所打电话,有断手的人来就诊,立刻报告。眼巴巴地等到天明也没抓到嫌犯,几天过去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部长让秘书写了张告示:提供可靠线索的,有物质奖励。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刮着西风,下起小雨。天黑透了,部长还没下班,那个大学生点着蜡烛,哆哆嗦嗦地坐在桌边等候。忽听一阵敲门声,开门看见一个浑身淋透的中年妇女。黑红的脸膛上,有几条显眼的伤疤。‘我有线索’,她进门放下提包,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大学生小心翼翼地打开被洇湿了的纸条,看见上写着:‘杀人者,解集乡包不平也。要知详情,请打电话,14174。’抬头看时,来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水溅到屋地,溅湿了裤脚。她推上门,看见地上放着个旅行包。准是走得匆忙,忘记带,挪到门口吧。咦,奇怪,这个提包怎么沉甸甸的?好奇地拉开拉索:里面是个脑袋,人武部长的脑袋。还有张纸条,‘你丈夫剁了我丈夫的手,害了他性命。也让你知道没丈夫的滋味。’”
我问:“掉了一只手就会死吗?” “当然。流血过多,感染,又不能去医院,当然会死啦。”姐姐说完转身问绒妈:“深更半夜,撬门干吗?”“取他家的祖宗牌坊。”我说:“不是留下电话号码了吗,赶快打电话。”姐姐说:“那哪儿是电话号码?是反革命口号。174 就是一起死。”“14呢?”“不是yisi ,是yaosi 。不是说Yao、两、赛、四、鞥吗?14174 就是‘要死一起死’。” 我后来想,绒妈那黑红脸膛上确实有着几个显眼的被疯狗咬伤的疤痕,但故事里面那手起刀落,砍下武装部长脑袋的,断不会是绒妈的动作,而是像她一样千百万个平白无故被欺负、被虐杀的亲人们的心愿。
天地一弘 (2013-11-25 16:02:10) |
好故事! |
费明 (2013-11-25 16:31:23) |
合肥人讲的故事。 |
雨林 (2013-11-25 21:12:47) |
最近的好多事情让我想,从小最开始认字时,学到的中文这个词汇”革命“到底是怎样的含义。 读了你的这一章, 我去查网上中文和英文的词条, 发现它其实有好多领域里面的解释。 可是我们习惯的中文里面的含义只是社会学方面的那一个。 多么希望绒妈不需要讲后面那个故事。 |
费明 (2013-11-26 00:23:33) |
绒妈少丧父母,童年悲惨。自到费家,始终把自己当作下人。好容易独立,添了个胖小子、过上几天好日子,丈夫竟被枪毙。所有的罪名就是一张没有焐热乎的十亩水田的地契和为乡亲们办事的保长头衔。白白错杀了一个好人,拖了六十年,到现在也没有个说法。 |
若敏 (2013-11-26 01:20:10) |
一声叹息!为无辜的人,惋惜! |
费明 (2013-11-26 14:44:56) |
国家至上,个人的理想、兴趣、生活、生命都不足挂齿。过去如此,今天也差不多还是老样子。黑格尔说,如果让你在背叛祖国和留条活命制种选择,自己的性命最要紧,你应当叛国。—— 这是以国为本的中国封建传统和以人为本的西方自由理念的区别所在。 |
予微 (2013-12-18 04:40:09) |
个人的极权至上吧,国家只是一个大旗。绒妈是很守本分的中国传统女性,虽然她那么小就来投靠费家,却那么懂规矩。 |
费明 (2013-12-18 07:58:31) |
说得好,国家只是个幌子,其实为自己独裁。绒妈是个今不如昔的不幸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