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妈住处哪儿呢?奶奶说:“跟我们祖孙三人一起睡,要不就住客房,反正那两间都空着。”绒妈说:“我还是上三楼吧。”她把三楼那间朝北的储藏间收拾出来,两条板凳架起三块铺板、摊开带来的铺盖卷就成了她的睡床。我说:“绒妈,为什么您的床单是深蓝格子大布的,我的床单是雪白的白洋布的;为什么睡这么硬的木板床,不睡软绵绵的席蓬丝?”妈妈听不下去,抱去细布被里的棉被和崭新的床单。绒妈收下,用大布包袱皮包好,放在床头,一年过去,连包袱儿也没打开。
转天我又去她房间里,不管怎么磨,她还是不肯去二楼睡觉,我急得哭起来:“绒妈说,我受不了欺负,也看不得别人受委屈。”她笑了:“我喜欢睡大布硬木板,白洋布席蓬丝我还睡不惯呢。受欺负?往后我讲给你听,啥叫受欺负。”“您不去,我也不去,今儿个就跟您在这儿睡了。”那好。绒妈说着从库房拖来一个木棉小床垫,放在她的床边,铺上柔软的大布。打盆热水让我洗屁股、洗脚。别笑,我小时候有不洗脸的时候,却没有一天不洗屁股,很多从南方来的同学都这样,身受被迫天天洗屁股的家庭暴力。天明睁开眼,咦,怪了,怎么会从三楼掉下来,睡在二楼小铁床上呢?奶奶说,你要心疼绒妈,晚上还是回二楼。别等睡着了,让她抱你下来。你浑身肉,那么老重,抱着你下楼好吃力呦。
一天下学,我想吓唬奶奶,不声不响地走上三楼。没进厨房门就听绒妈说:“虎仔这小东西混起来蛮不讲理,六亲不认。明白时,好心疼人呦——你没听他让我去二楼睡觉,说着哭着。”奶奶说:“还是发混的时候多。”不能再让奶奶说我的坏话了,我憋粗了嗓门儿大声问:“有好吃的吗?”“有——”奶奶拉长了声音,乜了我一眼。我过去抓起一块烘糕,边吃边问:“晚饭吃什么?”奶奶说“你看看,你看看。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怎么着也等烘糕下肚再问吧?” 绒妈说:“虾皮烧白菜,馒头、棒子面稀饭。”“又是虾皮烧白菜,又没油又没盐,又不甜又不咸,难吃死了。哪天才能吃上肉啊?”“才说你好,又犯混。你爸爸的生意不让做,哪儿有钱给你买肉吃?”
转天放学,刚进门,绒妈招手:“来,先洗手,再闭眼跟我来。”我擦了擦手,闭上眼,被拉到墙边,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嘴巴早被一块带骨头的肥肉堵住。睁开眼,看见绒妈弯着腰,端着个小碗,碗里盛着切成一截截的猪尾巴。“自己端着,闭上眼睛,藏在门后头吃。”
我在门后啃猪尾巴,听见奶奶跟绒妈说话:“你儿子跟虎仔同年吧?”“是啊,看见虎仔就看见他了。”怎么不带他来呢?”“孩子小,不懂事。留给他大爷。”“这话太见外,咋能把宝贝儿子丢下?赶快把他接来。”
闹半天绒妈还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儿子,来这儿跟我一起玩多好。刚想着去说话,就听见刚进门的姐姐说:“咋这么一股难闻的脏(zangˋ)气。”她使劲揉了揉鼻子,拉开我面前那扇门:“我说这儿的气味儿怎么这么冲,原来你藏在这儿偷嘴。”
绒妈说:“虎仔前两天在我房里睡觉咬牙,让他躲在门后啃猪尾巴,治病。” “猪尾巴?就是那根当啷着猪屎、猪尿的猪尾巴?恶心死了,还啃呢。爸爸骂你馋嘴,怎么骂都不管用,一点耳性也不长。”姐姐越说越来气,转身喊道:“我妈妈惯他,我爸爸的妈妈惯他,我爷爷的妈妈惯他。三代妈妈惯着还不够,又来了绒妈妈。”说完摔门就走。听着厨房门“嘭”地一声关上,绒妈看着奶奶,动了动眉毛,撇了撇嘴,一起哈哈大笑。笑够了,绒妈问我:“好吃不?好吃,再去小菜场买。不贵,一毛五一根。”“好吃,但没有《天宝楼》的酱肉好吃。”“《天宝楼》在哪儿?改天带我去。”
真巧,天宝楼的猪耳朵也是一毛五一只。白白胖胖的大师傅收了钱,拿出个猪耳朵切成细条,用油纸包好,递给绒妈。酱肉透过油纸散发着卤香,馋得我直流哈喇子,走出天宝楼大门,把绒妈手中的油纸包撕开一个小口,抽出一条猪耳朵。没等我塞进嘴里,手背早挨了一巴掌:“急嘴子,大街上吃东西像什么样子?”“回家吃,姐姐看见又不高兴。” “上楼梯吃,进屋就吃完了。”
踩上楼梯,抓起一把猪耳朵往嘴里猛塞。没等咽下肚,就听见楼梯一阵响。姐姐快步走来:“啊,酱肉!绒妈,您又在偏心。也不看看,把他都惯成什么样儿了?要走没走相,要吃没吃相!”“徽徽,你听老人说吗?吃啥补啥,腿脚不利索,多吃蹄膀;耳朵不好使唤,要吃猪耳朵。你不是骂他不长耳性吗?” “在这儿等着我呢?那您就给他狠补吧,明儿个让他长出个猪耳朵来。”
晚上,姐姐趴在木床上抱怨。奶奶说:“绒妈拿自己的钱买,我能管吗?”“自己钱,我明明看见从抽屉里拿的。”“徽徽,家里的零用钱都是你绒妈管,她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对她一百个放心。这点零用钱算啥?从前百十号人的工钱,都是她管,从来没出过偏差。你妈每月给她15块。她不要,说‘二嫂,我不用钱,等用的时候,跟你张口。’你妈说‘亲姐妹,明算账。这是零花,啥时候要用钱了,再跟我说。’”
说着妈妈进来,睡觉前她总要来看我们。姐姐问:“妈妈,夜里咬牙是病吗?”“不算病,小孩儿夜里咬牙是常事。寄生虫、兴奋疲倦、刺激惊吓、胃肠功能紊乱,牙齿发育都会咬牙。” “可绒妈说弟弟咬牙,让他啃猪尾巴。” “吃猪尾巴不咬牙,我小时候也听过。” “我昨天说了一句,弟弟没长耳朵,今儿个绒妈就去天宝楼买个猪耳朵。赶明儿说他脚臭,还要给他买猪蹄子呢。哼,一口也没让我吃。”妈妈说:“‘宁差一村,不差一户’怎么单单把你甩下?赶明儿我跟她说。”奶奶说“徽徽,你爸爸不是也经常带你出去开荤吗?”姐姐翻身,不再说话。
我也有问题:“妈妈,绒妈怎么管您叫二嫂,她不是比您大吗?”“跟人叫的。”“跟谁?”“你姑姑。”“在上海念书的姑姑?”“大学毕业了,分配在纱厂搞宣传。”
雨林 (2013-11-24 16:14:13) |
从布绒到绒妈,身影重重叠叠的更替里,看见先前走过去的女性们的苦辣酸甜。 |
费明 (2013-11-24 23:56:31) |
绒妈的故事还有两段,近日再贴。佳节在即,问节日好。 |
司马冰 (2013-11-25 04:27:55) |
我正说忙别的去了,怎么不贴了,结果就看贴上来了。“耳性”就是记性吧,我们那儿也是这么说。 |
费明 (2013-11-25 17:09:32) |
这两天家里热闹,难得坐下来,不能按时帖文章了。 |
若敏 (2013-11-26 01:21:30) |
提前过节日了!难得热闹! |
费明 (2013-11-26 10:25:27) |
节日快乐。节日是一年辛苦换来的欢聚、欢乐、美酒。 |
费明 (2013-11-26 10:25:28) |
节日快乐。节日是一年辛苦换来的欢聚、欢乐、美酒。 |
予微 (2013-12-18 04:36:09) |
奶奶,妈妈,绒妈,姐姐,这些女性人物性格鲜明啊。 |
费明 (2013-12-18 07:55:43) |
哇赛,一口气又看了好几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