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青(原名:哥们儿姐们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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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校长,就是跟傻二他爸是哥们儿、天天下班后到饭馆喝二两的那位,是我们学校第一个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虽说学生们贴了不少大字报,可真正宣布他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是他的革命战友,我们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和上面派来的工作组。书记是后来才成了牛鬼蛇神的,而且在批判三家村时,他还挺积极,没想到最后自己也落了个同样下场,而且红卫兵说他隐藏得深,是丢卒保车,所以没少打他。看来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校长走起路来有点拐,过去好象没那么瘸。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扫地,从屋内到屋外,从厕所到操场,他总是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拿笤帚比划着。他的罪名挺奇怪——酒鬼。这是文革一开始革命群众的大字报封给他的,其他罪名如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的都不如这个罪名严重。他挨斗的时候,脖子上挂的牌子也只有三个字——老酒鬼。没有人称呼他的大名,无论是谁,都管他叫老酒鬼。其实他还不算最冤的,和他一起被揪出来的学校总务主任才叫冤,他有什么问题没人清楚,只是运动刚开始时,有学生给他贴大字报,说他对家庭出身好的同学非常仇恨。说是有一次,一个出身好的学生打碎了一只灯泡,他知道后,如丧考妣,嘴里不断叨咕说你们知道灯泡多贵吗?可以买多少棒子面呀!当然,学生们的大字报并没有用“如丧考妣”四个字,他们说这位总务主任就像“死了爹娘”一样心疼。挨着那张大字报的是一幅漫画,总务主任跪在地上,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钱,双手捧着灯泡,泪流满面,嘴里爹呀妈呀地叫着。大字报一贴出来,引出不少叫好支持的大字报,又揭出了很多这位先生抠门的罪行,于是他就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黑干将,还荣获了“钱串子”的雅号。一开始,总务主任也为自己辩护过,说不知道那位学生是什么家庭出身,还大胆引用了那句“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的名言,可架不住红卫兵的皮带一顿猛抽,他终于明白了,钱不是自己的,命是自己的,还是闭嘴为好。说你有问题,你用谁的话为自己辩护都不行,当时有一句时髦的话叫“打着红旗反红旗”,就是为他这样的人预备的。
这些革命的对象人人都有一个革命群众起的绰号,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号,都是诸如老酒鬼钱串子一类通俗易记朗朗上口的名称。当革命的对象被丑角化,革命本身也就被丑化了;当丑角化的革命对象瑟瑟发抖地出现在狂欢的革命群众面前,那些高贵的革命群众也自动成了小丑。
一天早晨,傻二来我家,一付神秘的样子,说是他爸让他办一件事,特困难特艰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把。
“什么事,你直说好了!”我可不愿意先答应了又办不到。
“看看,这是什么?”傻二从兜里拿出一个偏平的小瓶子。
“还有这个,”他又提拎出一个小荷叶包。
“这是什么?”我摸摸那个小瓶子,这是一个二两装的二锅头瓶子,原先的标签已经被撕下了,里面还有一些透明的液体。
“酒!”
“拿酒干什么?”我问。
“我爸让我给老酒鬼送去。”
“给校长送酒?”我说。“你不知道他是牛鬼蛇神呀?喝酒也得捡个好时候啊!”
“哪能不知道?我爸说再不送酒,他就要死了!”
“哪有不喝酒就会死的?”
“我爸说他有病,喝酒是治病。你没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是救人,那就不一样了。我答应帮他,这可是冒风险的事,得好好算计一下。
傻二看我答应下来,高兴了,说我够哥们儿,要奖励奖励我。
他打开那个荷叶包,哈,原来是油炸花生米!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吃过了。
“只能吃一粒!”傻二托着荷叶包说。
我的眼睛细细搜索着,盯住一颗最大的花生米,拿起来放进嘴里。
傻二看看我的嘴,又看看打开的荷叶包,咽了口口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再吃一粒吧,我那颗让给你了!我爸说最多只能吃两粒。不过,你这次可别挑大的了!那有一个半拉的,就是它吧!”
下午,天很热,校园里没有什么人。学校劳改队的牛鬼蛇神们在操场跑道两旁拔草,打头的是校长,第二个是学校的总务主任,其他人我都不认识,看起来年纪都不小,可能是高年级的老师,学校的支部书记和教导主任不在,听说前几天的批斗会上被打得狠了点儿,只能躺着了。只有一个担任解差的红卫兵,拄着一支体育课练刺杀的木枪,懒洋洋地坐在远远的阴凉地儿看着。
我和傻二从柳树上折了两根细细的柳条走到那些蹲着拔草的人们面前。
“好好干活!不许偷懒!”傻二吆喝着。
那时候,学生们训斥老师已成司空见惯的事儿,更不要说这些劳改队的牛鬼蛇神们了,那是谁都可以骂,谁都可以打的。
我们走到校长身旁,他正跪在地上低头拔草,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看见,傻二用柳条打了校长一下,大声说:“老酒鬼,站起来!”
看到傻二,校长愣了一下,站了起来,头还是低低的。
“小博,你站到那边去挡着点儿,”傻二小声说。
我站到校长和傻二的空档处,正好挡住那个红卫兵解差的视线。那小子挺贼的,正盯着我们呢!
傻二从兜里掏出酒瓶和荷叶包塞进校长的衣服口袋,轻轻说,“这是我爸给你的。省着点儿,你丫可别一口都喝了。”
校长低着头没说话,我看见他垂着的手在轻轻颤抖。
傻二又用柳条打了校长一下,小声说:“以后别跟我爸瞎告状,再告我就不给你送酒了!”接着,他提高嗓门训斥说:“好好改造!不许偷懒!快点干活!”
“是是!”校长答应着,弯下腰,蹲下身子继续拔草。
我们走到那个红卫兵解差面前,和他聊了一会儿。知道那家伙是初三的学生。他夸了我们两句,说我们的阶级立场站得稳,对牛鬼蛇神决不能客气,革命不是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看到他眼中的仇恨和手中的木枪,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想起大军哥的话,要是妈妈教育出这样的人就太可怕了!






司马冰 (2013-11-20 02:33:08)

写得真好,一口气看下来,真过瘾。谢谢给我们贴在这里,尽管回复不多,因为这里的读者不了解那段历史,很多事情不懂得,我们是同时代的人,懂得的。

雨林 (2013-11-20 03:04:00)

王友琴女士写过好多文章记录文革时那些被打死的中学校长们。 谢谢她。 最近读了于光远先生的女儿于小红:《白花丁香树》(于光远,孙历生大女儿忆童年), 她的右派妈妈的经历也让人流泪。

傻二这个角色的确写得好。 

春阳 (2013-11-20 03:19:25)

想起了我的小学女校长被批斗的场面。。。

费明 (2013-11-20 03:25:46)

光了解那段历史还不够,还要在当时的那个或类似的环境中才成。我当时在封闭的新疆,1966年什么事儿也没有。因此也很难产生共鸣。

 

夏华博的文字很棒,人也大气,绝对能够承受着各长篇。

司马冰 (2013-11-20 04:07:22)

中学的老师校长们是最惨的,一帮不懂事的二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整起人来那叫一个心狠手黑。我妈妈也是被整的最厉害的,不忍回忆。

梅子 (2013-11-21 01:47:28)

是有这样的学生,表面很凶,实际是帮忙的,那时我不知道,后来听我先生的老师说的。

夏华博 (2013-11-21 01:49:31)

谢谢司马冰。无论回复多少都没有关系,大家都很忙,能花时间看就该感谢了。我很高兴的是,除了书商的介绍,平面媒体大河报、长江日报、内蒙古日报、银川晚报都报道了或推荐了这本书。人民网、凤凰网等也推荐这本书了。

夏华博 (2013-11-21 02:02:29)

谢谢雨林。

夏华博 (2013-11-21 02:10:55)

谢谢费明。我觉得了解了真实的历史,加上人性的善良,对于文革的受难者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同情。

夏华博 (2013-11-21 02:14:34)

谢谢春阳。不希望那个场面再出现,所以才有了这部小说。

夏华博 (2013-11-21 02:16:49)

不堪回首的岁月,所以就要让人们知道真实的历史。

夏华博 (2013-11-21 02:23:03)

哪里都有善良的人。小说中出现的那个大军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在一个疯狂的年代,这是要担风险的。小说后面就说到这个大军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