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北京是个彩色片，天津就是黑白片。又老又旧，又没一点色彩。说没色彩，没劲的日子，就像说馒头的口味一样徒劳无功。但是，如果在一堆馒头里，找到一个没褶儿的包子，里面包着戏肉，那就不一样啦。只要把它找出来，就能在平凡中见华彩，寻常中见意蕴。
找啊找，还真找着个看着不起眼，没褶儿，却有戏肉的包子，那就是墙子河边的“广源货栈”。
长毛北伐那会儿，铁帽子亲王僧格林沁在天津老城西南筑起护城壕墙。墙外壕沟积水渐渐形成小河，因靠着城墙，就叫它墙子河。开头几年河水清清，可架不住人们往里面排污。成年累月，墙子河就成了跟北京龙须沟、上海苏州河一样的污水沟。阴天反坑，污泥泛起、墨黑的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翻白肚儿的死鱼，老远就能闻着一股子腥臭。
臭河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广源货栈”。三面木栅栏围着，迎面一排客房。正房横梁上挂着“广源货栈”的牌匾，两边是聂大爷写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近年没客，客房里堆着货物。屋后那块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上摆满了存货的木架，眼下都空着。
奶奶经常带我去广源货栈，查看那里的存货。每次去，掌柜的谭伯伯总给我拿水果糖，有次还给我抓了一把杏干，别人家存在那儿的装杏干的麻袋破了，漏出来的。奶奶说，拿着吧。
奶奶说，山西人讲信用，一诺千金。从前有个晋商，他的烟厂着火，烧着了摊晒的烤烟。人们拼着性命抢救，只抢出些没烧完的烟梗子。这咋办？用烟梗子卷烟。老板在香烟盒上印了两行小字，说“天灾大火，仅余烟梗，老少爷们，买一包烟梗的卷烟，帮咱一把。”大伙儿抽惯了他的香烟，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这香烟虽是烟梗子卷的，但人家实话实说，忠诚厚道。于是都买他的香烟，还真的救了他。后来东西涨价，香烟价儿翻倍，可这个牌子的香烟就是不涨价钱。老板说当年大家帮了我，咱的平价烟算答谢。这一来，大家都知道晋商有信用，讲义气。谭伯就是这样一个这个讲信用的晋商，一辈子积德行善，菩萨给了他五男二女。儿子个个高头大马，工农兵学商，干啥的都有；俩闺女都知道疼人，一个是妈妈的小棉袄，一个是奶奶的棉背心。
我假装听着，不住地哼着。很多大人说话，并不需要回答和回应，也不需要懂，有没有往心里去更没关系，只要装着有那么个意思，表示你在听，就能落下“听话”的美名。我嘴上应着，把糖、杏干装进口袋，跟着他们走进一间间库房。察看地上有没有水迹，屋顶是不是漏雨。走进那些存放红糖、粮食的库房，还要看麻袋漏不漏，地上有没有耗子屎。
在广源干活的，除了谭伯和他家里人，还有一个伙计。他叫赵发达，河北平山人。按说广源不必请长工，秋后粮食入库时请个短工就行。劳工法颁布以后，不能辞退工人，赵发达这个短工就成了长工，没活儿也照样关饷。赵发达长得高大魁梧，方脸，一对很有神的小眼睛，正是奶奶喜欢的那种板板扎扎，又老实又能干的人。唯一感觉又有点那个的是那对能把棉帽翅儿支愣起来的招风耳。
奶奶说，看人的五官就能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命运，这叫相面。长招风耳的，大多是个性张扬，得志便猖狂的佞人，最有名的就是朱元璋和杜月笙。赵发达的耳朵虽然支棱着，但厚实，应当是个能干的好人吧。耳朵贴着脑袋也不好，成语“俯首帖耳”就是说这人太老实顺从，没大出息。要看你耳朵的型位、薄厚、大小都不差。虽小运不佳，中年艰难，但每遇贵人，化险为夷。破相的是正面不见耳，一辈子难成大事；再有就是耳朵太软，在家怕老婆，出门受欺负。奶奶我有空儿就得把你的两个耳朵往外拽，夜里你睡着了，真恨不得用小棍把俩耳朵支起来。
粘上我那备受非议的，扶不起来的耳朵就说起来没完，赶快打住，仓库还没说完呢不是？查库就是要心细，万一有点不对劲儿，要能想出应急的补救办法。好在那样的时候不多。这天查完了，回到账房，谭伯就跟奶奶讲价钱：“七妈，您的货出不去，咋好意思一直收钱呢？”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预备好的票子。奶奶自然不接：“谭老板，那么大的后院空着，你也没啥进账。这年头儿，大家都一样，你就别客气了。三五反运动后，虎仔他爹的生意不许做，贸易行还不能关，耗着，等着把钱烧光。白烧还不如花了报账。您啦，帮个忙吧。”
“白烧钱，那不太可惜了吗？”
“烧钱算啥？虎仔他爹正当年，会做生意，还懂技术，前几年开工厂造机器，刚刚做起来赶上运动，买卖黄了，工厂关了，跟家里干坐着，任啥也不让干。”奶奶边说边摇头。
准备回家时，奶奶问，角落那个席棚装的啥货？以前咋没见过。谭伯说，那个席棚没装货，住着人家。伙计赵发达年头上把老婆孩子接来，一开始住在亲戚家，俩人家住在一起是非多，没几天呆不下去，就来这儿搭个席棚。
奶奶说，这么冷的天，又带着孩子，怎么能住席棚呢？把我存机器那间库房腾出来，让他们住。于是，机器就跟赵发达换房。奶奶还是不放心，让谭伯给那间库房安炉子，装烟筒，救人救到底嘛。
有天，奶奶正在和谭伯在账房说话，赵发达推门进来，笑呵呵地说：“听说七妈喜欢吃棒子面，俺媳妇给您蒸了几个窝头。”说着把一手巾兜窝头放在桌上。奶奶收下窝头，转身让谭伯买了两百斤硬煤给赵家送去。
| 费明 (2013-11-19 01: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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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的评论，泪在心里流。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撕碎给你看 |
| 雨林 (2013-11-19 01:33: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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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是来玩的，清华园里有个冰场，可以带你去滑冰，条件是下午老实儿地看书。说着给了我一本《古文观止》..”五十年代时还是可以读一些好书的啊，这是费明兄童年时最亮的色彩。 我先生也总是劝我静下心来读读《古文观止》， 《绍明文选》这样的书。我们六零后曾经是营养不良的。 |
| 若敏 (2013-11-19 03:13: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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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和四舅都太好了，如果他们可以看到这篇文章，一定会开怀大笑的！谢谢你分享这么快乐的时光。也随着你快乐起来。 |
| 若敏 (2013-11-19 03:15: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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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悲剧，让人怎能不悲伤。悲剧来自于对人的不尊重。 |
| 费明 (2013-11-19 03:2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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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对人的生命、人格、声誉、责任、理想的尊重 |
| 费明 (2013-11-19 15:16: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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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间也不鼓励读古文，反右大跃进闹灾，一下子去了五年。1962年上高中，赶上好语文老师陆西，手刻蜡板，为我们印古文。但又赶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高中三年也没学着啥。真正学习还是1967- 1969当逍遥派的时候。 |
| 予微 (2013-12-18 03:4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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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时，我们的教授孙文硕，原来北大的，大右派，被发配到广东。那时他自编教材，我帮忙他手刻蜡版教我们古文今用，现在，应该找本《古文观止》来看。 |
| 费明 (2013-12-18 07:4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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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学老师陆西也刻蜡板让我们学古诗词，让我们描红亩模练大字，那是我们上高中1962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