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4

4           张小洁

聂大爷常来我家,不光吃饭,也帮着做饭。有天他说会抻面,奶奶说,那你就亮一手。他卷起袖子,和了一大盆面,闹得浑身上下白花花的。不说您也能猜着,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糨子。

 

奶奶跟我说,聂大爷是你爸的朋友,大好人,可就是软弱。你爸的朋友都这样软绵绵的,比他强的不多。有钱人周围总有一班吹喇叭、抬轿子的,难得有个比自己的强朋友。一个篱笆三根桩,一条好汉三个帮,没有朋友不行,没有比自己强的朋友更不行。朋友有很多种,有患难之交,莫逆之交,君子之交,有益友,畏友,诤友……。我说奶奶,奶奶,还有女朋友。女朋友?一个孩子家,咋说起女朋友?往后成人,明媒正娶讨个老婆,从一而终,男子汉什么时候也不能交女朋友。

 

奶奶不许我交女朋友,这样才能提防坏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是坏女人呢?勾引男人的女人。她问,沈同妈是不是小老婆?我说不知道,是小老婆又咋样?她说,小老婆就是勾引男人的坏女人。沈同要是小老婆养的,你就不能跟他一起玩了。

 

奶奶为啥这么恨小老婆?聂大爷说:“抗战时,你爷爷来信,让我找个时机告诉你奶奶,他在上海讨了个小老婆,另安了一个家。这话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唉,费家发起来,有你奶奶一半功劳。安徽老家熬糖、榨油、轧花、碾米、干活的百十口子,都是你奶奶照应。白天在作坊里忙得团团转,晚上请客送礼、进货出货、打点关节,从没有个清闲。你爷爷在外面讨小,能不伤她的心吗?民国三十七年,我们跑反去上海。眼看着大船开进黄浦江,你爷爷托付的话,再也不能拖了,只好告诉你奶奶。哪知道她一听就气死过去。你姑姑说我捡这时候说,成心是逼着老人家跳河。你奶奶就像我的姑老子、亲婶娘,我哪里安那样的坏心眼子呢?”我说:“爷爷每次来天津都给我买花生糖,一直以为他是好人,原来这么坏!”“可不能这么说,你爷爷是个大好人,他在大上海主持安徽会馆,只要是安徽人,都帮忙。提起费七爷,人人都这个,”他说着竖起大拇指。我翘起小拇指:“我奶奶怎么说是这个?” “那是说他讨小这一件事,要说你爷爷那个人,当然要竖大拇指。”

 

没多久,我还真见着“坏”女人了。她叫张小洁,早年上海滩的花腔女高音。最火的时候,一晚上唱下来,台上就能捡着好几个钻戒。她听说我家也由上海搬到天津,特地来打个照面。那天她穿着洁白的布拉吉,鲜红的高跟鞋,纤细的蜂腰上系着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黑腰带。

 

姐姐说张阿姨只能吃面条,一次只吃一根细长细长的面条。要是吃馒头,到腰那儿就给卡住了。沈伯母装着有事,跑过来说话。她跟奶奶说,张小洁多会打扮呀,闪闪发光的腰带,想不看都不行,看腰带就看着水蛇腰,那才是她最要显摆的呢。看一眼就得了呗,不行,看起来没够。奶奶、妈妈都离开客厅了,沈伯母还在那里搭讪,让人家唱歌。张阿姨清了清嗓子,还真的小声地唱了一段《夜来香》。张阿姨走时,爸爸送她到大院门口,说,改天再来热闹,我叫阿聂来给你拉琴。

 

我悄悄地跟姐姐说,闹半天爸爸在上海是那样:白天跟聂大爷他们说笑,晚上揣上俩钻戒去听歌看戏。碰上哪个小姐俊俏,唱得又好,钻戒就派上用场了。姐姐摸着我的后脑勺的枕外隆骨说:“你这儿还真有块反骨。谁要有了你这德行的儿子,也算倒了大霉。”

 

几天后,聂大爷提着装京胡的布口袋来,寒暄过后,撩起大衫从腰间拿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的布巾,打开放在跷起的二郎腿上,又从布袋里拿出京胡,架在放在膝盖的方巾上。对了对弦儿,来了一段京剧过门。那天他穿着浆得笔挺的长衫,拉起琴弓,来回抖动的胳膊腕拍打着袖口,啪啪地响。奶奶笑着说,你这工夫不减当年啊。聂大爷满脸红光,拉得更起劲了。沈家三口都是戏迷,听见胡琴就打开我们两家中间那扇门过来,沈伯伯还带着单皮鼓和檀板。原来他和聂大爷早就就认得,经常在中心公园一起唱折子戏。那天,沈同唱了一段“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奶奶忙着让座,上茶端瓜子。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看戏非得嗑瓜子?戏院里到处都嗑瓜子,嗑得听不清唱词儿,多烦人呀。张阿姨来了。她戴着深灰色的围脖,穿着一件浅灰色紧身的掐腰旗袍,大开衩处露着浅咖啡色的尼龙丝袜,加上一双米黄色的高跟鞋。活脱脱地五四时期青年学生的打扮,比那身白色的布拉吉还神气。她低声下气地跟着奶奶端茶送水,顺便一一唱诺。她认得聂大爷,跟沈家人还是初次见面,彼此都很客气。

 

聂大爷把京胡换成二胡,拉起了《红莓花儿开》张阿姨张嘴唱的时候,那可就是另外一个人啦,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脑袋得意地轻轻地晃着。唱到“让我们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的时候,边唱边走,迈着猫步,轻盈地像一条漂近爸爸的纱巾。爸爸右脚打着拍子,可眼睛闭着,头也不敢抬。张阿姨唱完了外国歌,又唱《马路天使》电影中的插曲。唱到“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时,走到聂大爷身边,眼睛眯起来,明亮的眼珠儿左右飘着,把聂大爷勾得眉开眼笑,魂飞魄散,手舞足蹈,全身是戏。

 

客厅里又弹又唱,又说又笑,一直热闹到下午五点钟,爸爸站起来,拱手说,诸位请,今儿个不留客,不留晚饭了。客人们一走,他立马忙活起来。开窗通风,扫地,摆桌椅。平时看上去慢慢腾腾的爸爸今儿个特别利索。刚把地板上的瓜子壳扫净,桌椅板凳摆回原位,妈妈下班回家了。她进门看了看,问,家来人了?我说是来人了,有聂大爷,还有张阿姨 ……,爸爸一眼扫过来,立刻给我的嘴拉上拉锁。妈妈没再说话,整整一晚上没说话。

 

不久天凉,妈妈请了一天假,在家翻箱倒柜。收起夏季的衣服,拿出秋天的穿戴和冬装,每到换季她总要这样忙两天。对她来说,这简直是仪典,忙得认真庄重。她翻出姐姐的一件衣裳,长久地拿着手里发愣。我也觉得换季是个大事儿,天凉,不能再穿我心爱的海魂衫了,今天妈妈收起来,明年会不会小得不能穿了?想到这儿,我心里也觉得酸酸的,好像丢掉一个心爱的花皮球似的。换季的时候姐姐总会帮忙,我插不上手,只会给妈妈端去一杯热水。忙到下午,我的棉猴还没找到。这时隔壁传来张阿姨的说话声,一听那甜蜜蜜的,厚重的喉音散发着紫罗兰般花香的就知道是她。我和姐姐扔下手中的衣服,一溜烟地跑进客厅。

 

没有琴声鼓点,热闹不起来了,大家干坐了一会儿,奶奶上楼去厨房做饭,张阿姨的头号粉丝沈伯母也走了,妈妈却还没露面。捱不住爸爸一声声地叫,姐姐一趟趟地请,妈妈终于来了,穿着睡衣来了。平时,她只在卧室穿睡衣,晚上来我们房间,也要换了衣裳,我和姐姐都很少见到她穿睡衣的模样。妈妈平静地站在门口,那深红色睡衣的淡定,松散云鬓的闲适,似笑非笑的随意,光明安详的神情,让客人手足无措,让爸爸狼狈不堪。所有见过我妈的人都说她漂亮,但在另一个美女面前的雍容华贵,真让我和姐姐打心眼里骄傲。

 

奶奶事后说:“你妈聪明,穿睡衣出来,就是明白地告诉张阿姨,这是家居的地方,不是交际的场所。”她说张阿姨的时候,“阿”几乎听不见,不留神听就成了“张姨”。在奶奶的字典里,阿姨是敬体;张姨、李姨是姨太太的蔑称。奶奶说:“从前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叫规矩。现在不封建了,但也要有个分寸。你妈就是怕你爸出事儿,才穿着睡衣出来警告你爸。男人啊,都没出息,别说你爸,就是你爷爷那么大本事,最后还不是栽在小老婆身上。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姐姐眯起的一只眼,牵动嘴角,露出一副看人笑话的坏相,对我说:“敲山震虎,就看你这辈子能不能过美人关啦。

 

姐姐乖巧,讨人喜欢,爸爸特别疼她,平时上街只带她。那天晚上,张阿姨灰溜溜地离开,我们草草地吃了晚饭,爸爸带着我出门。走进解放路洋行之间一家小酒馆,里面灯光昏暗,几个坐在高凳上喝酒的人斜着眼打量着我们父子。黑灯影儿里,那一溜溜贼亮的眼光,吓得我的汗毛都竖起来啦。酒保把我们引到一个角落,暗黄色的灯光里,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爸爸叫了小碟烧鸡,可我坐着够不着桌子,他把我从椅子上拉下来,让我站着吃。我的下巴颏刚好架在桌子上。那一小块烧鸡不知存了多少天,皮干肉硬,倒是挺练牙的。爸爸不吃酒菜,只喝闷酒。看他从高脚酒温里倒出一盅老酒,紧皱着眉头,非常痛苦地仰脖一口喝干。哎,那么苦的酒,干吗还要喝呢?







梅子 (2013-11-15 11:27:02)

呵呵,本来也就是小孩子一起玩儿,让你这个"女友"题目一诱导,就换了一个味儿。

雨林 (2013-11-15 13:02:25)

得当

爱谈天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

在林梢儿在叫

不知怎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费明 (2013-11-15 18:01:15)

说得好,一针见血。

费明 (2013-11-15 18:03:02)

非常Q 

司马冰 (2013-11-15 20:52:05)

你太“幼稚”了,上小学了才喜欢小女生,我四岁的孙子昨天去幼儿园,非要带一张芭比娃娃的贴画去,我问他干什么,他说送给小朋友,送给谁?送给一个小女生。为什么送给她?我和她是好朋友。为什么你跟她是好朋友?因为他长得漂亮。我们又问他还有谁长得漂亮,第二漂亮,第三漂亮,第四漂亮,排下来,还真差不多,爸爸说,这小子眼光还行……

费明 (2013-11-15 21:38:13)

小家伙更费明了呀。

记下那些童言童语。作为他成年时的礼物。

予微 (2013-11-21 05:09:47)

哈哈,人之初,性本善,好美色,本性善。

费明 (2013-11-21 12:59:23)

幼小的男孩、女孩的自然接近,应当是无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