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3

 

3                               聂大

 

转天一早,奶奶问我,屁股还疼吗?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跟她去买菜?我摸了摸肿得老高的屁股说,没事儿,我跟您去。出门往北两个路口就是哈尔滨道小菜场,小街两侧搭着卖菜的风雨棚,很多卖菜的跟奶奶打着招呼,有的给我一根水萝卜,有的给我切一条酸甜的山楂糕。奶奶总说“拿着吧,谢谢伯伯。”我知道不消两天,她总会在那个摊位上买菜。趁着她买菜,我转过身看耍猴。一只小得可怜的猴子,脖子上拴着一个很粗、很重的铁链。翻一个跟头,就给它半粒花生米。


回家后,奶奶说,人家虐待猴子,你怎么忍心看呢?那只小猴子多可怜呀。杂耍场上的动物,也是一条性命,是性命就不该被人耍弄,就应当尊重。你知道到吗?从前有个孩子,叫人拐走,扒光了的衣服,披上一张刚剥下来的熊皮。几天后熊皮长在肉上,孩子就变成狗熊,被人拉上大街翻跟头骗钱。一天孩子看见他自己的舅舅也在那儿哈哈大笑,走过去,抱着舅舅的大腿流泪。舅舅一看,这狗熊的眼睛怎么这样眼熟,难道是丢失了外甥?仔细一看,狗熊眼睛里有一块蓝色胎记,跟他自己眼睛里的胎记一模一样,他跪下,抱着狗熊哭起来。


我问:后来呢?是不是跟舅舅回家了,能不能把熊皮扒下来,再变成人呢?奶奶说,这不是我要讲的,我只想告诉你做人,心眼儿要好,要做大事情。我问,什么多样的大事情?武死战、文死谏。武将守边关,保家园,战死了马革裹尸。我问,马皮裹在身上会不会长在肉上,变成一匹战马呢?奶奶没接茬,我的很多问题都不值得回答。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文人就要敢为老百姓说话,死了也不怕。”


“说什么话会犯死罪?”

“犯上的话。”

 

“一句话要杀头,这么厉害?”

“文死谏是老话。可现在这年头儿,变啦。我说不清楚,让聂大爷给你讲。”


聂大爷比我爸岁数大,总有四十多岁了。留着山羊胡子,细长的鼻子上架着平底儿的、两个镜片挤在一起的黑铁框眼镜,长衫,布鞋,头上总戴着一顶黑呢帽子。听奶奶说,聂家是合肥城的大户,祖上出过状元、探花什么的。跟我们费家是世交,老几辈儿就在一起做生意。早年,聂大爷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造包装爷爷的“德昌公司”。品牌靓丽,生意好做,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他是我家的清客,不用像写字间的侯先生,鲍先生、王先生那样坐班,常来我家聊天就成。1951年我家北上天津,他也跟来了。三五反后,我家的日子一落千丈,他便投到清末某名人金有之门下,靠着一手漂亮的小楷,誊写文书换饭。


爸爸每次打了我,就关起门来,不吃不喝生闷气。谁劝也不行,只有聂大爷来,跟他好言好语,他才会缓过劲儿来。也就是说,又准备好,随时可以再抽我了。


只要我挨打,聂大爷准来。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我爸,他的老哥们儿来的。果然,这天傍晚聂大爷来了。一进门就大咧咧地说:“七妈,打秋风来啦。”“没得叫人寒伧,多天不见,请还请不来呢。”


明明爸爸没在饭桌上,他连问也没问就跟着大家一起坐下,像说书的拍惊堂木一样,手上的筷子不住地磕着碗沿儿,等大伙儿都看着他才说:“我这些日子在金友之家当清客。你道金友之是何人?”“什么人?”他闭上眼睛,看也不看我瞪大的眼睛,竖起来的耳朵。半天才扬起眉毛,睁开眼,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尖儿夹住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闭着嘴慢条斯理地嚼着,不住地点头。不知道那粒花生米特别好吃,还是这个关子卖得实在妙。等那粒花生米下肚,他才说:“金友之就是逊帝溥仪的四弟溥任。属马和我同庚,我们老哥俩谈得来。他老婆也姓金,叫金瑜庭,特抠门。他家的清客不管谁添饭,她总要恶狠狠地瞪人家一眼,吓得谁也不敢添饭。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完一碗饭就问,‘金太太,您猜我还添饭吗?’金瑜庭没好气地说,‘你添,你添,你添!’‘您还真说对了,我还就是要再添一碗。’”聂大爷把全家说得大笑,饭厅里暖融融的。


聂大爷吃完一碗,左手五个指尖转着碗底儿,歪着脑袋里外打量着,问:“七妈,您说我还添饭吗?”奶奶笑道:“你添,你添,你添!”“我不添了。不是客气,是不爽。不爽就没胃口。老少都闷闷的,我能爽吗?”奶奶说:“虎仔让他爸打了一顿,打人的比挨打的还下不去,这不,连晚饭也不吃了。”“七妈,您听说没?啥最吃得住磕碰:小孩屁股大人脸。我现在指着厚脸皮吃饭,在金瑜庭家,没有一张禁得住磕碰的厚脸皮能混饭吗?我在金家成天价‘驴跟牛抵’:驴没有犄角,咋顶呢?指着大脸上呗。可我的老脸皮再厚也赶不上虎仔的屁股,那么多肉的屁股打两下怕啥?再说,孩子哪能不打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小时候没少挨打,现在也打儿子。您别为这事儿生气。虎仔过来,叫大爷看看屁股。”我的裤子刚脱了一半就被提起,只觉得手背被一个硬物戳着—— 一块足有火柴盒那么大的巧克力。我没吱声,悄悄地揣进口袋。


饭后下楼喝茶,奶奶拍拍沙发背,对聂大爷说:“你今天来得可真是时候,过来坐。”“侯先生说,二先生打了儿子,自己别扭,让我来看看。”奶奶眉开眼笑地说:“你来,他就开心了。”“那我先去他那儿看看。”聂大爷叫开房门,老哥俩躲在屋里抽烟喝酒,半天也没出来。

 

他说的二先生就是我爸,要是别扭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抽烟。有回打了我之后,他的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房门反锁着,谁也叫不开。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出来解手,我钻进去,藏在门后。他上了厕所回来关门时看见我,一句话也不说话,打开门,挥挥手,撵我出去。这么费劲才进来,能出去吗?看着撵不走我,他就努努嘴说:“去,把烟灰碟倒了。”我看着他的苦脸,伸手拿起那个烟灰碟,一把没抓住,翻了个底儿朝天,满缸的烟灰烟屁股扣在桌上。“好啊,惹祸了,想赖在这儿不走也不成了。”他笑着把我推搡出房门。我挺臭美的,到底把他给逗笑了。他成天那样苦着自己,全家都不爽。






梅子 (2013-11-14 01:37:12)

这就是生活!有人理性,有人失去理智。

雨林 (2013-11-14 02:42:50)

小酒馆里的细节像老电影里的镜头一样让人回味。

司马冰 (2013-11-14 04:28:48)

好看,承德道31号这个院子里戏不少,好看。

费明 (2013-11-14 05:02:46)

夜深忽梦少年事,想想那会儿的故事还真不少,干吗不写下来呢?于是就有了这个系列。

费明 (2013-11-14 05:04:21)

High School Sweet heart 说,写得像民国年间的传说。

费明 (2013-11-14 05:07:33)

大浪淘沙,这么看,一个人势薄力单,只有顺应。其实在一定范围内,人还是能左右自己的,至少可以做到不堕落。

予微 (2013-11-21 04:50:42)

这段描写真是妙!“妈终于来了,穿着睡衣来了。她只在卧室穿睡衣,晚上来我们房间,也要换了衣裳,我和姐姐都很少见到她穿睡衣的模样。深红色睡衣的淡定,松散云鬓的闲适,似笑非笑的随意,光明安详的神色,让客人手足无措,让爸爸狼狈不堪。”

费明 (2013-11-21 12:57:14)

这好像是张阿姨在短短的时间段里,第三次来我家。妈妈下逐客令了。

予微 (2013-11-22 03:07:52)

你的奶奶,妈妈都是有智慧的女子。

费明 (2013-11-22 04:39:13)

一般说来,女子比男子更有直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