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天津最繁华的地方是和平路和滨江道交口附近,那儿有《劝业场》、《中国大戏院》、《光明电影院》、《和平电影院》、广东菜馆《宏业》、南味小吃《稻香村》等等数也数不过来的卖好吃的、有好玩的地方。
天津的《劝业场》相当于上海的永安公司和大世界的总合,有商场,有《天华景》、《天乐》影剧院,还有七楼的露天游艺场。从那里往南,第三个路口就是“承德道”。西经中心公园,往东过天津图书馆,到海河沿。在这条短路的中段的31号,是一家占了大半个街区的英国洋行。洋行大院迎面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杨树,右边是个四层楼的仓库,左边是栋连体楼,东西两栋结构和功能不尽相同的三层楼。连体楼东面一楼是洋行,二楼三楼住着房东,洋行沈经理;西面底层有些大小不等的写字间;二楼、三楼是我家。
进了大门往南,过了连体楼往东拐,通过一道木篱笆中间的拱门,进入庭院。四外青松白桦围绕,中间草坪茂密,那景象,很像小人书上画的爱尔兰的庄园。草坪中央有个荷花池和一小片菜地;南头儿有个笼子,我们刚搬进去的时候,笼子里面的两只水鸟还在洋灰水池里戏水,后来都让野猫吃了。
连体楼西北有一道单独出入的楼梯,打那儿上楼就是我家。二楼穿堂客厅,左手有一条走廊,其两侧各有两间卧室,尽头是个带浴盆的卫生间。右侧是一扇锁起来的门,门那边是房东沈伯伯家。正前方是楼梯,从那儿上三楼。三楼有个简易卫生间,饭厅,厨房,几间堆着杂七杂八东西的小屋,还有个很大的平台。夏日傍晚,平台上搭起竹竿,我和姐姐比赛跳高;平台的角落里还砌起个种花的池子,种着“死不了”(Ice Plant) —— 插进土里就活的花儿。
房东沈伯伯胖胖的,人很和气,刚搬进去没多久,就请我们喝茶。他家客厅很大,转圈沙发的中间有一个茶几。上面摆着很多叫不出名的干果,水果。他拉胡琴,他儿子沈同唱马派《空城计》。沈家妈妈是上海人,说话软绵绵的,糯糯甜香,像桂花年糕一样。
夏天,在北京念书的四舅来过暑假。他教我怎么逮蛐蛐,怎么把逮着蛐蛐装进葱管,倒进瓦罐;怎样换水槽的水,食槽里的饭粒和冬瓜籽儿;礼拜天,他让我带上最厉害的蛐蛐去中心公园,跟人家斗。如何分辨输赢呢?一声不响的,让人家追得到处跑的就是输家。独霸中央,呲开黑红色的大牙,煽动着鞘翅,叫得响亮的就是赢家。人们都喜欢赢家,我却觉得输家那付惨兮兮的样子挺可怜。
秋天开学,四舅回北京了。那时的蛐蛐才长成个儿,最大的跟我手指肚那样。傍晚走近墙脚,记住了发出清脆的银铃般的叫声的地方;转天中午和沈同一起,像四舅那样,在菜地拔大葱叶,把逮着的蛐蛐装进去,然后赶快往家跑,跑慢了,蛐蛐能把葱叶嗑出个窟窿开溜。逮蛐蛐的时候,淌草地、翻砖头儿,往小洞里灌水,全是我的活儿;沈同站在我后面,一手拿着葱管,一手揣进裤子口袋。他的胆儿特小,怕蚯蚓,怕蜗牛,要是见着撅着尾巴的蝎子就再也不敢去那儿走动了。
常跟我们一起玩的还有住在大院斜对面的同学王发,他爸是个大官,刚打山西调来。王发长着国字脸、卧蚕眉、三角眼、老虎一样的宽大扁平的鼻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鼻音很重,酸溜溜的像陈年老醋。人长得结实,动作特麻利,一搂粗的大树,蹭蹭几把就能上去。爬得那么高,看得姐姐头晕。喊他下来,他坐在树杈上说:“信不信?我能从这蹦下去。”沈同说:“不信。哪能从那么高的树杈蹦下来呢?”“起开点儿。我可蹦啦。”说完扶着树干站起来,闭着眼睛往下猛跳。哪知树杈挂住裤腿,把他倒挂在半空,像钟摆一样地晃悠。姐姐吓得小呼大叫,我和沈同连那点本事也没有,眼巴巴地望着他脚朝天,头朝下,两手在空中乱抓,想拼命抓着点什么。接着“嘎巴”一声,树杈断了,一头栽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和沈同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左胳膊打弯,国字脸煞白,头皮上渗出一层细汗。我俩搀扶着他,姐姐跟在后面,走出庭院,送到大院门口——那是我们破了各自的家规,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晚饭,奶奶问:“一上饭桌你就呱拉呱啦地说个不停,今儿个咋啦?闷吭了不成?”我和姐姐低着头,使劲儿往嘴里扒饭,谁也没敢吱声。
睡梦里,我被皮带抽醒。以往爸爸只要动我一指头,奶奶都不答应。可那宿,王发他妈妈在门口站着,奶奶连句话也没有,任皮带把我往死里抽,直到他打不动了才住手。我一滴泪没掉,惹了那么大的祸,那顿皮带不冤枉。屁股火辣辣地不能坐,我爬下床,抓着小铁床的栏杆站着。看见王娘双手颤悠悠地端着一碗水,碗上面盖着张白纸。“王发的左前臂骨折,打了石膏上了夹板,疼得睡不着觉,八成是把魂儿摔没了。” 她走了过来,问:“虎仔,王发摔在哪儿?我去叫魂。”“还愣着?还不赶快带着王家妈妈去。”爸爸气呼呼地吼着。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穿好了衣服,说:“虎仔,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雨林 (2013-11-13 00:59:33) |
"一篇有几年寿命的小说,只有写不知所措的两难,写悲天悯人的情怀,写历尽苦难的沧桑,写高古深远的哲思,写集体意识的广袤...."。你知道这段话是哪里抄的, 呵呵。 可以从你的作品中,读到这么多。 也希望以后能读到你写父亲为主角的作品。 |
司马冰 (2013-11-13 01:05:59) |
先打孩子,然后跟自己过不去,这爸爸当得真纠结。下次就别打了,好好说,小孩子都会听话的;不把道理说清楚,光是打,不行——跟“爸爸”开个玩笑,失敬了。 |
梅子 (2013-11-13 01:18:50) |
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个年代,你奶奶反对虐待动物的理念可够先进啊! |
费明 (2013-11-13 05:10:01) |
这是谁唱的高调儿呢? 其实一篇几万字的小说能沾上一条就不错了。 我对父亲并不了解,远没有我对任何其他家庭成员的了解,写一个不熟悉的人难。我会试试。 |
费明 (2013-11-13 05:11:28) |
说什么呢?亲子之间的关系也在不断的进步,现在孩子面对的父亲要好多了。 |
费明 (2013-11-13 05:12:39) |
奶奶每年还会放生,吃素。传统中的好人。 |
予微 (2013-11-21 04:25:38) |
这个奶奶的见识真是与众不同。 |
费明 (2013-11-21 12:54:46) |
我家邻居杨奶奶也很棒。一次我跟奶奶闹别扭,她说,你对奶奶不满,那还不是现行反革命吗?听得大家都笑起来。 |
予微 (2013-11-22 03:12:19) |
哈哈,活学活用,现行。 |
费明 (2013-11-22 04:37:05) |
老太太说新名词,特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