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被叫骂声惊醒。爬起来,坐在小床上,揉揉眼睛,看到几个穿着簇新蓝制服,戴着蓝帽子红袖章的工人叔叔,带着爸爸往门外走。妈妈张了张嘴,没说话,奶奶跟在后面抹眼泪。转天姐姐没去上学,我也不用去幼儿园,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到底怎么啦?写字间的侯先生、王先生、鲍先生坐在自个儿的写字台后面,都不搭理我;还是做饭的高师傅把我拉进厨房给我两粒炸花生米,小声说:“这是五反运动,你爸吃上官司,快别翻跟头了。”
直到第三天爸爸才低着脑袋,弯着腰回来,打那儿,佝偻着脊梁骨再也没直起来。
爸爸、妈妈心情都不好,我就成了奶奶的小尾巴。早晨,她打开梳妆盒。盒盖镶着一面长锈的镜子,镜子里看到她笔直的鼻子,弯弯眉眼,还有我鼻梁上浅褐色的雀斑。她坐下,拿起一把崭新的篦子,篦齿紧贴着篦齿,就像我的脸紧紧地贴着她那柔软的耳朵一样。篦子一下又一下地篦着,像雪白缎子般的光滑的头发。篦好了,拿出一根骨针,在脑后盘成发髻,罩上个黑色的网罩。
梳妆盒里还有一小瓶刨花水,那是专门给我用的。奶奶给我脑袋上涂刨花水,把我的头发梳得像牛舔过似的溜光。刨花水冰凉冰凉,黏黏糊糊特腻歪人。为什么让我受罪,不让姐姐用刨花水呢?“你姐姐的头发熨贴,哪儿像你头顶上的两个旋儿,把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都拧起来了呢?”
奶奶成天忙,难得有坐下来的时候。只要她坐下,我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缠着她讲故事,把玩她胳膊肘儿上的镯子。那是只明亮剔透的绿白相间的翡翠镯子,绿得像杯里青梅;白得像天上的云朵。她说:“你外婆买了一对儿镯子,一只留下戴在她自己手腕上,这只送给我。哪晓得后来发胖,再也褪不下来了。” “那怎么办?”“等我死了,把胳膊剁下来。”
一听奶奶会死,而且死后还要把胳膊剁下,我哭了:“奶奶,您可不能死,一定好好地活着,等我长大挣钱,给您买奶油酥,稻香村卖的那种。我还要买一辆摩托车,您想上哪儿去,坐在后座上,我开着您去。”奶奶听得笑眯眯的。姐姐说:“千万可别坐他的摩托,摔着碰着可不得了。坐我的小汽车。” “跟人学变老猫,跟人走变老狗。有本事你自个儿想个办法孝敬奶奶,干吗我买摩托,你要跟着买汽车?”“你见过白发老奶奶坐摩托车后座吗?看你傻得出圈儿,我才要给奶奶买小汽车。”
有这样打短的吗?有这样贬践人的吗?我气不过,推了她一把。没想到一推竟把她推坐在地上,她哭了:“奶奶,您没看见他动手吗?”奶奶顺手拍了我一巴掌。“啊?奶奶,您怎么能打我?”“我怎么不能打你,连你爸我都能打。”“可我刚刚给您买了一辆摩托车呀?”奶奶笑得喘过气来,拉出挂在大襟上的手绢揩着泪眼问:“摩托车在哪儿呢?” “在这儿,在我心里。我这样孝敬,您还打我。不行,不给您买了,赔我摩托车。”我冤枉得大哭起来。妈妈听到,跑过来,看着这三个泪人,哭笑不得。
奶奶是知识的源泉,我经常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看见她摸黑灌暖壶,我就问:“您怎么知道暖壶灌满了呢?”“声音不一样了呀,刚开始声音低,接着声音越来越高。高到一定时候就满了。”有一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我突然问:“奶奶,我是打哪儿来的? ”您可别笑话这个又没劲又低智的问题,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你爸爸妈妈生的。”
“妈妈生孩子,要爸爸干啥?”
“你长大就会懂的。”
“那我爸爸妈妈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妈是你姥姥、姥爷生的;你爸是我和你爷爷生的。”
“那爷爷又是谁生的呢?”
奶奶讲:那还用问,是他爸他妈生的呗。你这样问,那我就从头儿说吧:咸丰七年,长毛陈玉成在皖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秋天打到徽州城下,城里人纷纷跑反。作笔墨生意的费家既舍不得祖业,又怕被斩尽杀绝,遂把细软收了收,一并给了泼辣能干,刚成家的二小子。
二小子收拾了衣物,带着媳妇,跟着人群往城外跑。跑不动了,撂下扁担挑子歇息。坐下才发现媳妇没了,赶紧掉头往回返。一路吆喝着,喊了二里地,总算听见回应。原来天黑看不见路,媳妇掉进井里。好在井不深,捞上来,两口子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接着赶路。没走几步被拌个跟头,不知谁在慌乱中丢下个包袱。包袱里面干干净净的女装,趁黑在路边把湿衣裳换了。一路往北。去哪儿?合肥。李鸿章淮军驻在那里,太平。天蒙蒙亮,来到合肥地面。媳妇这才看见自己身穿着大户人家的缎袄,口袋里鼓鼓囊囊,摸出来一看,是金馃子,数了数,一共五个。n年过去,生了五个儿子。
费家这小两口,就是你爷爷的爷爷和奶奶,早年在黄山脚下制徽墨,造宣纸;来到合肥种地养鸭,开店卖包子。长毛平定后,回徽州探望,可怜费家几十口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俩的第四个儿子成人后,娶了肥西大潜山北麓,家学渊源的才女。好日子没过上两年,害上天花,那时间牛痘还没有传到中国,天花无药可医,很快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就是你爷爷,被寡母拉扯大,十四岁头上去上海学生意,十九岁的辰光买卖就做起来,跟郑家二姐成婚,这二姐就是奶奶。
你爷爷大排行老七,人称七爷(合肥话七爷就是北京话的七叔),名尚勋,字紫元,在上海经营红糖、油料、棉花、大米之类的土特产。纺纱厂货源不足,我,人们都叫我七妈,在合肥收购棉花,打包运往上海。打包的人手不够,我就上去踩。
我跟姐姐咬耳朵:“七妈的小脚一踩一个坑,可比大脚丫子管事儿多啦。”“去,一边待着去。也不知你脑袋瓜是咋长的!有这样说自个儿奶奶的吗?”
奶奶多半没听见我们咬耳朵,接着说:在合肥能收上棉花,可运输不便,于是就拖儿带女,把全家搬到淮河边的蚌埠。水路收购,铁路发运。家里陆续购置轧花机,打包机,盖起了好几个作坊。你爷爷跟杨四爷又办了个大面粉厂,费家的生意越做越火。
家大业大,上门给我儿子说亲的不少,我一个也不答应。人们都说:“七妈打着灯笼找媳妇。”我说:“一代之媳,万世之祖。还有比找儿媳妇更大的事儿吗?合肥城里包拯家,李鸿章家,段祺瑞家、杨武之家都是名门大户。咱费家没出过翰林丞相,没出过元帅将军,唯独媳妇一代比一代贤惠能干。你曾祖母,知书达理,二十三岁守寡,把孩子拉扯成人;我家外商内儒,出过不少人才。你妈家钟鸣鼎食,悬壶济世。我为啥这么喜欢你们呢?不单单因为你爸是我儿子,你妈也是我亲手挑的。
抗战那会儿,蚌埠城里有个妇科诊所,开业的医生是刚刚在上海医学院毕业的二十冒头的姑娘。城里人都说,没结婚的大姑娘干这活儿?真够丢人现眼的。我不这么看,学文化,讲科学,移风易俗,错在哪儿?我装病去诊所,亲眼去见识那个年轻的大夫。果然名不虚传,相貌端庄,人品极好。接下来你的姑妈们也都去“看病”,人人喜欢。然后轮到我儿子,那会还不是你爸呢,他穿了件翻毛皮夹克,走进诊所,一看就中意,于是提亲结婚,这才有了你姐姐和你。那件大吉大利的翻毛皮夹克,再也不让你爸穿了,我把它压在箱子底儿,留着给你将来相亲的时候穿,保你找到个更好的媳妇。
奶奶的故事说完了,我却很困扰:要是七叔没找七妈,我爸会在哪儿呢?不想倒也罢了,越想越不对劲儿,我问:“奶奶,奶奶,要是您当年没有为我爸挑中我现在的妈,我嘴巴子上还会有酒窝吗?我要不是现在的我,那又是谁呢?跟我爸呢,还是跟我妈?” “傻小子,你当然在费家啦。你呀,是我去城隍庙烧了多少炷高香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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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一个大白天里,家里来了好多很客气的工人叔叔,为我们搬家。新家在承德道31号,很多有细节的记忆从此开始。那年我上小学,六岁。
雨林 (2013-11-10 18:10:20) |
读你写的《天山遗梦》时,就感叹那个做医生的母亲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深厚的见识。在这里读到答案了。 费明兄,你会有机会到亚特兰大吗? 若敏和我, 都是你的fans。 那天我也得意地对我先生提起,CND那里的费明现在也到文轩来了。 谢谢你。 |
司马冰 (2013-11-11 00:51:34) |
又一个粉丝来了,可惜沙发被雨林抢了,那就坐板凳看。发快点啊,别让我们等太久。 |
费明 (2013-11-25 20:33:15) |
人生会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幸福,小时候来得容易,年轻的时候来的多样,一老就不多了。老了吃不出年轻时的满足,也懒得满世界旅游,有几条粉丝,几个知己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每个网站都不一样,这里有CND没有的优势,居然能得到亚特兰大的邀请,幸甚。年关来人多,往来多,暂时没有打算,但这并不妨碍咱们神交。 |
费明 (2013-11-25 17:20:54) |
我看了看稿件,8万字。计划每周一篇,半年可望贴完。两篇之间,还准备发些与此文不相关的文章,先试试这样的比较从容的节奏。 |
予微 (2013-11-11 04:48:00) |
“我是谁”呀,这绕来绕去的问,奶奶的答真好看。 |
梅子 (2013-11-11 05:50:05) |
仔细阅读,翘首以待。 虽是同龄人,家境大不同。 |
费明 (2013-11-11 05:55:30) |
不同家境的故事才能凑出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只是图画出一个角落。 |
费明 (2013-11-11 05:57:23) |
这一节应该叫《奶奶》我写长一点的东西就没把握,真想拆开写成《奶奶篇》《同学篇》这样的短篇 |
Amoy (2013-11-17 03:53:04) |
喜欢看,跟读! |
费明 (2013-11-19 17:11:34) |
以文会友,希望多交流。 |
海云 (2013-11-25 16:10:16) |
CND是何处? |
费明 (2013-11-25 16:29:09) |
华夏文摘。 cnd.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