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园

 

一个冬日,园园来电话:“舅舅,不管你到哪儿,我和小姨也去看你,你怎么不来看我们呢?”年关又来电话:“快过圣诞了,你到底来不来呀?舅舅!你就不该来看看我们的生活吗?”老婆听着心酸,立马买了张机票。咋就买一张呢?你们骨肉团圆,我这个血脉不连的外人就别瞎掺合啦。

园园这个“音儿”还是我起的。我跟大姐说,千金姓袁,叫袁媛吧。“媛”太小资,但这个叠音好听,叫“园”吧,名字随便一点好养活。一晃多年,这妮子咋样啦?“咋样?长得太快、太离谱,去年回国和同学一起喝酒,喝得拾不起个儿来,还是她老爸把她背上楼的。”小妹告诉我,夏天,巴塞罗那大街上,有个老头儿冲着园园的脚一直看。瞧他专注的样子,还以为她踩着一张百元大钞呢。他走来,五指攥起,在嘴边一吻,然后张开手掌,一口仙气顺着被吻过的五指吹向涂成蓝色的脚指甲,无限感慨地说,啊,太美了。老头这句话,害得她再也不敢光脚了。小妹叹了口气:唉,年轻就是本钱啊。

起先,园园在日本打工念书。一次老板请客,刚坐下,毛茸茸的爪子就摸着她的胳膊。她嘴上没说啥,桌下飞起一脚。老板学规矩了,她的工作也没了,于是去西班牙投奔她的小姨,我的小妹。先在日本餐馆打工,看人家日进斗金的生意,撺掇小姨,俩人千辛万苦开了爿小店。

我到巴塞罗那那天,她俩的生意不做了,拉着我上火车,去南边海滨度假。地中海的季风吹不散我的愁云,整天价风花雪月的,买卖咋样?不咋样,钱不好挣,连个老实能干的帮手也不好找,这不,刷碗工又撂挑子不干了。我说,我会刷碗呀。别着急,有你干的活儿。

回到巴塞罗那,径直去小饭馆。一进门,园园便脱下外套,扎上围裙,挽起袖子,蹬、蹬、蹬地跑了起来。看她那忙乎劲儿,尤其是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像办公室小姐葱白儿似的双手,我说:伦敦、罗马,我哪儿也不去,就跟这儿刷碗了。可我这个刷碗工并不照待见,园园听着哗哗的水声就着急:“先生,这儿不是美国,自来水不要钱。”小妹笑着说:“她就这样,你还没见她冬天不让烧暖气,夏天不用冷气呢。她手糙是自个儿太不在意,要说,盘碗大都是我刷。又性急,客人一到更是风风火火。有次跑得太快,人家还以为厨房着火了呢。”我母亲是妇科大夫,我说,园园,瞧你这三下五除二的利索劲儿,就知道是收生婆的外孙女,可把她乐坏了。

晚上回家,园园给我打了一盆洗脚水。一会儿洗澡,干吗要先洗脚呢?叫你洗,你就洗呗。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规矩?得,入乡随俗,洗吧。坐上小凳,脱了鞋袜,把脚泡在盆里。园园搬来个小凳,坐在对面,瞅着我的大脚傻笑:“舅舅,你这儿有个痦子。”她指着自己右脚脚踝下的部位说。

“瞎说,我从来就不知道。”说着,歪脖看了看:脚踝下边还真有个浅褐色的不起眼的痦子。“奇怪,这么个芝麻粒大小,我自个儿都没看到的痦子,你怎么会知道呢?” “小姨告诉我的,”园园脱了袜子说:“我这儿也有一个。”她右脚踝下果然有个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痦子,这同样的DNA印记让我发傻。“小姨那儿也有一个。”笑呵呵的话音刚落,小妹走来,褪下袜子。望着这长在三个人身上的家族纹章,她俩哈哈大笑,我也乐得合不拢嘴,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这小女子展示的血脉相连的标志,拨动了我心中最纤细的心弦,引得浑身筋骨颤抖。我曾为中文拒绝外来语,词汇贫乏而不爽;这会儿更为不能像西方人那样纵情抱吻而遗憾。原本应当泪流满面的热烈,却憋出一句叫骂——“看我穿上鞋,不在你嘴巴子上咬一口。”她笑着说:“不是耍舅舅,老费家是都好人,就我妈德性。回天津几天还骂我,说我是抱错了的调包儿,根本不是她生养的闺女。我说,我脚踝下有个痦子,舅舅、小姨也都有,就你没有,我不说你是调包就算客气。”我说:“对,你妈就是个调包。”“晕!大姐要是调包,能隔代遗传那个痦子?快歇着吧。”小妹转身又对园园说:“你妈也忒不像个妈,有这样数落自个儿闺女的吗?”

盘碗没刷几天就赶上新年。小妹说,你大老远来,总不能闷在厨房里吧;再说,年下没生意,我盯着就成,让园园带你去巴黎吧。不由分说,订了机票和旅馆。

去机场的路上,园园说:“到那儿,早餐,旅馆免费;中午咖啡;晚上方便面。”这才知道那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装的是我们未来几天的晚饭。得,又碰上个会过的。俭省不错,但沾亲带故的都这么俭省,唉,说啥?我为别人,尤其是家里人,做的太少;从长辈、同辈、下辈那里得到的却又太多,太多。

趁着园园做饭,我溜出旅馆。赛纳河上喜气洋洋,游船在五光十色的两岸间穿行,空中传来巴黎圣母院祝福的晚钟。不禁想起纽约时代广场除夕夜,当大苹果落下,素味平生的人们互相拥抱亲吻,那世俗社会里仅有的没有贵贱、没有种族、没有性别、没有年龄区分的感人场面。望着游船上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我倒吸了一口寒气,啊,又要过年了。

旅馆门前,园园正在东张西望,看见我一下子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再开溜似的:“你上哪儿去了,走时候也不言语一声?”旅馆前台的老头笑着说:“拉住,别让他再跑了。”进屋,园园重新给我泡了一大碗方便面。

巴黎有珍藏着蒙娜丽莎、维纳斯的罗浮宫;卢梭、伏尔泰、雨果、居里夫妇长眠的的先贤祠;有歌德为他写诗、贝多芬为他作曲、拉普拉斯为他演算的拿破仑的纪念堂馆。我更想去寻找巴尔扎克、莫伯桑、乔治桑的遗迹,梅里美的墓地和那块刻着“生过、爱过、写过”的司汤达的墓碑。园园说:“我对坟墓不感兴趣,舅舅,你怎么不带我去看‘红磨坊’呢?女孩子那么显摆自己,准带劲儿!”园园这闺女,踢大老板、喝大碗酒、看大腿舞,真该是个男儿身。我笑着想,我何尝不想看艳舞呢,只是作为长辈,假装正经罢了。不过这会儿就是想看,也已经来不及,该回去了。这趟来巴黎,稀里糊涂地没有一点准备,就像我莫名其妙地来这世上一样,即将离开时才大彻大悟。

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园园说:“舅舅,今晚不方便面啦,小财迷请客。”“啥时候吃上喜宴就好了。”“喜宴?像舅舅这样有品位,出门能挣钱,进门能做饭的男人上哪儿去找?”这妮子哪里知道她舅舅?我苦笑着把她搂在怀里。看上去男孩子的身量,抱起来却只有一把骨头,舅舅肋巴上的小骨头。她依偎在我的怀里边走边说,曾考过空姐,甭问,反正白化妆了。业余家教,教两个十岁的小姑娘学中文,一个月四小时。每年二月交易会去当翻译,可这会儿还没接到通知,明年春天的外快多半没戏了。

飞机起飞,机翼下的夜巴黎又是一番姿色。我喜欢灯光。除夕夜,每驱车上Santa Teresa的山顶,看硅谷的黄色灯海。老妻总忧心忡忡地跟着,每当我凭轩涕泗流的时候,立马给我罩上寒衣,好像那就能拢住飞散的魂魄似的。我在天山脚下看过庄户人家的油灯,在太行山上观望矿山村的粼粼火光,还看过El Paso和旧金山的夜景。二十多年前的年关驱车登上蒙特利尔城外高地,曾见过一个凝神观看夜景的老人。我在那儿转了一大圈,辞岁的钟声响起,准备回城的时候,他还坐在车里。一明一暗地的烟斗,映照着满脸的苍桑与麻木。

 

机舱里,人们屏息敛声地望着巴黎的元旦夜景。园园小声说:“舅舅看哪,埃菲尔铁塔。”我点点头,望着发人遐思的灯火,想起蒙特利尔那个老人:这会儿,他还在人世吗?那会儿,他在想什么呢?






春山如笑 (2013-10-16 18:04:57)

真实感人的故事,写的真好。

费明 (2013-10-16 18:45:03)

春山如笑: 好。 多谢你花时间看了这篇小文。初来乍到, 待晓堂前拜舅姑, 画眉深浅入时无?

大致浏览文轩后,才发现我已经误入大观园了。看着这里一个个清水般的可人儿,我这个焦大可真想打退堂鼓。


panda11 (2013-10-16 19:33:36)

很亲切的文字。问好新文友

雨林 (2013-10-16 21:04:16)

“老九不能走啊”, 呵呵。你的到来为文轩增加了更多阳刚之气。谢谢。

安琪 (2013-10-16 21:23:59)

喜欢你的字!你在硅谷!到时候到俺家这嘎达看夜景!俺家附近都是山!

看到你的内心泪眼婆娑。。。一个能感动自己的人必定有很多故事!

春山如笑 (2013-10-16 21:25:24)

可别谦虚,我今年三月底注册,汉字都快忘光了,这不也厚着脸皮待在这里不肯走,权当自娱自乐罢了。祝你码字快乐!

费明 (2013-10-16 22:13:01)

安琪:

你去过美国的养鸡场吗?那儿的鸡们都被受虐待,肉鸡就先不说了,下蛋鸡巨可怜。尤其是下蛋多的,全身的毛儿都掉光了,惨不忍睹呀。看了保准倒您的胃口,往后连鸡蛋都不想吃了。

费明 (2013-10-16 22:13:42)

panda:很高兴你喜欢这篇小文。 我刚到, 正在补课,看过你写的《解雇引出的风波》。以文会友,容他日再与君细论文章。

费明 (2013-10-16 22:25:39)

刚来,没漏底,过两天就曝光了,粗的掉渣,保准让您牙碜。雨林,咱们好像在哈萨克帐篷里见过面。

若敏 (2013-10-17 01:55:59)

费明:

看到圆圆这么勤劳,吃苦,一定会成功的。如花似玉的年龄,有这样一份执着和勤俭实在难得,多多鼓励她!如果她没有男朋友,可以登在鹊桥上,已经成功了好几对!

予微 (2013-10-17 05:39:07)

爽快跳跃的文字,一个活泼泼的圆圆就在眼前跑来跳去的。

内心的沧桑,掩映在灯火阑珊处。

欢迎新文友!

费明 (2013-10-17 13:59:59)

多谢若敏,下面是两封信:

 
还是舅舅踮着我啊,不过我不太相信这些鹊桥之类的地方,还是顺其自然吧。听说方方她们去玩了,好像还蛮开心的。
我们还是老样子过日子,你们还好吗?问舅妈好!
 

发自我的 iPad

在 17/10/2013,05:13,费明写道:

园园:
我最近在《海外文轩》载文,今天发了第三篇,题目就是园园。见下面这个文章的链接,和文章后的评论。有个叫若敏的作家写道:

费明(舅舅的笔名):

看到圆圆这么勤劳,吃苦,一定会成功的。如花似玉的年龄,有这样一份执着和勤俭实在难得,多多鼓励她!如果她没有男朋友,可以登在鹊桥上,已经成功了好几对!

费明 (2013-10-17 14:09:59)

予微:

多谢誉美。

我只会写真实,一定要写小说,也是非虚构。后会。

安琪 (2013-10-17 20:28:29)

我最近在圣荷西的一个农场帮忙。那里的鸡可幸福呢。自然圈养。小朋友周六抢着抱它们。它们对喂到嘴边的叶子都要挑着吃呢。一打鸡蛋卖8块呢。

所以鸡和鸡的命运也不一样地。:)

费明 (2013-10-17 21:25:35)

多美丽的童话,鸡蛋好吃,而且母鸡也得到小朋友们的喜爱。

我到这里来,采的就是年轻的绿意,不过我不挑食, 有点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