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走廊


      我那小村的履历总是从冬天开始到春天结束。
  冬天,卖豆腐的老汉“橐橐”地敲着椿木梆子,雪街上的狗们撒
欢踩出朵朵绽放的“白梅”,夜就缓缓地漫过了黄昏的河床。家家的
门同黄昏一起深阖,有风吹得谁家的门“嗒嗒”地响,是在奏天籁之
弦吗?
  暖炕的土灶彤红的炉火渐渐地暗下去,而烤地瓜的香味已经弥漫
开来,早早钻进被窝的我急不可耐地趿拉着鞋子用火筷三下五除二扒
拉出来,焦黄流油的地瓜,那个甜呀,简直是吮蜜!
  冬天,是最适宜栽植童话的季节。暖炕上姥姥的臂弯里总是窝着
小小的我和一串总也讲不完的故事,诡奇梦幻的狐仙鬼怪老藏在三百
六十五天的黑夜里朝我神秘的眨眼睛。巴不得什么时候也遇上一个
“青蛙王子”,做他美丽幸福的新娘。
  冬天漫长的雪路印满稠密的星光,悠然翻飞的雪朵能流丽过心空
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痕迹来。直到有一天,村东阿婆那边响起了行云流
水般的敲门声,那是阿婆的儿子回来过年了。各家的檐角坠起一盏红
灯笼,用那摇呀曳呀的光,照着我们的花衣裳和狮子鞋,染红了阿公
的白胡子、阿婆的白头发;照着我们鼓鼓囊囊的衣兜,农家的孩子只
有这时候衣袋才是丰满的,那里面装满了菱角、葵花籽还有平常不多
见的糖块。饺子在沸腾的水里翻滚,像白白胖胖的小猪在学游泳。因
了这小小的收获,我们几乎盼望天天过年。然而,这年总在四季的后
头不急不慢地走来。
  站在秋天一望无垠的田地里,几行归鸟衔着黄昏耳垂上那枚很美
的夕阳滑进含黛的远山里去,蓝色的烟岚弥漫了远处的村落,俨然是
“太虚幻境”一般,袅袅炊烟深一层浅一层,朦胧了秋天五彩缤纷的
颜色,只有玉米和大豆成熟的气息愈浓愈烈,撩得裸着筋骨的父亲们
忘了回家吃饭,只顾忙碌只顾听漫世界的蛩鸣。月在中天,将圆未圆
似的,像一滴黄颜料滴在生宣纸上洇出氤氲的水影来。
  “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声”。露重霜浓,冬天很轻快的到来,
夏天晕染绿荫的日子怎不令人怀想呢?
  当高榆老柳的枝桠间响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道蝉鸣,村头的井湄
便涂满了青青绿苔,小溪里丝绒一般的藻荇是雨虾嬉戏的乐园。伙伴
们牵着牛赶着鹅到坡里去,等到“过家家”的成了亲,被抓的“坏蛋”
不服输吱吱哇哇地叫,“老鹰”没有抓到“小鸡”却被推搡得张口气
喘的时候,牛们鹅们水饱草足,悠然见南山去了。
  村里老墙斑驳,瓦楞青草蓬蓬,街边树叶葳蕤,老槐树底下老汉
们边喝茶边对弈,杀得难解难分,不见了小孙孙,任凭千呼万唤不见
孩儿面,却原来在槐树洞里看蚂蚁搬家呢。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场院里刈麦的婆娘回来,顶着一
头麦芒给孩子喂奶水,又火烧火燎地回家喂兔子喂猪喂狗。收割后的
大地裸露着胸膛接受太阳的亲吻,我那“草长鸢飞二月天”的茵茵绿
坪呢?那时候我们是麦浪中一页页快乐的小舢板,八卦、蜈蚣、燕子、
蝴蝶……一只只风筝连同幼小的心一起飞翔。槐花梧桐朴素的韵致在
参差的屋廊上芬芳,蜜蜂在花影间徜徉。拉开素花窗帘是满眼嫩生生
的绿,阖上素花窗帘是叶声悄然潇潇语。鸡母唤雏的时候,母亲烧好
了榆钱豆汁,一家人泡上大煎饼,就着小青葱,吃个热火朝天,就此
积蓄一年的力气酿造生活。
  我的思念今夜跌落那些长长短短的街巷。恍惚之间那一双略带一
丝忧郁、如一钵古陶掬着一捧清水的眼眸又浮现出来。那日回去给姥
姥上坟,与满哥雨巷错肩无语,他手中牵的孩子正在逶迤而去的水流
里放飞一只小纸船,就像他当初叠给我的一样精致。
  郊野中一捧新土,已经覆了荒烟蔓草,感觉分外凄凉。天阴着,
阴得不浓,远远的我的小村庄笼了一层淡淡的烟霭。许是雨季吧,村
围一片水乡泽国,我的小村落成了一块静寂的沙坪洲,只有不甘寂寞
的小鸭子“戛戛戛”的叫得欢。姥姥已经老去,讲故事的阿婆已经老
态龙钟,只有满地乱跑的娃娃在诉说我的小村依旧年轻,往昔我洒下
汗水的土地依旧生长着同过去一样淳朴的果实。乡亲们的粮囤充实起
来,乡亲们的别墅楼立起来,乡亲们的冬天忙碌起来,乡亲们的脸朗
润起来,记忆中的很久以前父亲从生产队分粮回来的沉郁远了。
  小村是地球这架古老的风车上一页小小风轮。
  小村的额头刻满岁月的更漏。
  小村的掌上硒息着春夏秋冬。
  而自己是四季走廊一棵伸展枝柯的树,尽管冠如华盖,而脚下依
然是小村那片坚实的土地。其实,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不也是一
条悠长悠长的四季走廊吗?生长些幸福,微带些忧伤,只要用心品味,
我们这些匆匆过客总能咂摸出些滋味来。

                           (本文载《山东文学》某期,曾载“榕树下”网站)






雨林 (2013-10-16 00:58:03)

你的散文真美。 如果能隔几天发一篇让大家细细咀嚼, 就更好。

anmy (2013-10-17 07:56:28)

谢谢雨林关注,最近一段时间老母亲骨折,尽心侍奉左右,少有时间上网。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