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路开车, 一路胡思乱想。见到婚纱摄影,便想象黛玉披着婚纱,踏上红地毯时千娇百媚的模样,见到花店,便联想起海棠结社、菊花诗魁。见黛玉只是默然无语,又恐冷落了 她,便有一搭无一搭地想些话说,不过是今天天气真帮忙,这里风景还算不错等等诸如此类不咸不淡不会错的憨话。黛玉也不搭言,偶尔笑一笑而已。
渐渐地近了UBC大学,加拿大知名的UBC大学位于温哥华西区,只见路旁树木青翠欲滴,犹如玉屏绿幛,其间的一幢幢小巧精致的房屋,颜色格调各别,宝玉不禁感叹:大观园不过如此!此话一出,触动了黛玉的心事,眼见得一张俏脸阴了天。宝玉心里后悔,正要拿话开解,红灯!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宝玉这才发现,已经进了UBC大学,天体海滩该已错过。紧忙着倒车,问了几个金发碧眼,拐了幾個彎,直到穿過了UBC校園,才算在一條臨海的大路旁找到一块不起眼的招牌,上用英文写着
WRACKBEACH
通向海滩的路是一条长长的,颇为陡峭的石阶。路两旁的林木参天蔽日,空气里有一股森林中特有的奇异香味,是腐叶和泥土掺和在一起所发出的味道。
黛玉本不惯山路,虽然是下坡,走不到一会儿已觉脚软,一面心里还担心回去时是上坡,那时该怎么处?曲曲折折走了一气,但见前方小路尽头出现一片清澈的天,连着碧蓝的海,俨然一幅西洋油画镶嵌在树林之间。
到了,到了。宝玉喜得拉着黛玉向下跑。
一下石阶,便踏上了细软的沙滩。眼前豁然开朗,烟波浩渺。大海一如千百年前一般,无知无觉,无怨无悔地仰卧。宝玉乍见大海,如见故人,不觉心头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海滩上亦如同集 市,有卖珠宝的、有卖衣服的、还有卖冷饮和热狗的,五花八门,五光十色,招揽顾客的热情是一致的,且都光着身子。又有许多人铺块毛巾或毯子在沙滩上,三三 两两,或躺或坐,晒日光浴。这些人中的男人,多数脱得一丝不挂。女人则有全裸的,也有半裸的;有裸上身的,也有裸下身的。所有的人都裸得心安理得,悠闲自 在。
几个卖饮料的一 手托着个长方形的纸板盒,盒里装着几十个可口可乐罐头,挺着胸膛,大踏步地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小钱包,裆间上帝赋予 的伟大之物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摆动,不时弯下身子,将饮料递给沙滩上的顾客,那物件也就跟着拉近了与那顾客的距离。每当他递饮料给一位躺着的人时,那物件就 成了特写镜头垂在那人的头上方,然而双方好像全无觉察。其中有个姑娘,手托一盘三明治,一扭一扭地走,宝玉眼见她凝脂般一对丰乳一跳一跳地过来,不禁耳热 心跳,当她施施然来到宝玉跟前时,偏巧对面躺着的几个人要买火腿鸡蛋三明治,她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把整个洁白浑圆的臀部如一朵盛开的白莲毫无遮掩地对着 宝玉,宝玉少不了心里一阵兵慌马乱,赶紧拉着黛玉走开,一边偷瞟着黛玉,怕被她看穿心思,好在黛玉连头都不敢抬,只管跟住宝玉。
两人找了片干净 的地方铺上带来的毯子,面对着大海坐下。宝玉急不可待,热辣辣地便要宽衣解带,三下两下将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时,便不再脱,一双眼看住黛玉。只见那 黛玉上穿一件法国制的翠青色薄外套,下着一条飘飘荡荡月白色的国产宽腿绸裤,周身齐整,双手抱膝,面向大洋,目不斜视,稳稳地坐着,不免着急,便催黛玉 说:
妹妹如何?
如何什么?
你不脱吗?
非脱不可吗?
一件不脱到底不妥,你看别人。
人是人,我是我,你又几时变得随俗了。
黛玉边说,边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前后左右果然一片粉红的肉色,也知躲不过,勉勉强强把外套脱了,露出豆绿色透明的丝质衬衣,里面黑色弹力紧身背心隐约勾勒出黛玉苗条细致的身段轮廓。宝玉见了,忍不住笑着说:
妹妹穿着这衬衣竟是如住在碧纱橱里一般。
黛玉知他打趣,一笑,也不理会。宝玉又说:
这衬衣穿与不穿其实一样,不如我帮妹妹脱了吧。
言毕,上来便动手,黛玉慌忙拿手来挡。四只手争执间,不免碰到黛玉腰际,那黛玉本怕痒,早笑倒了,衬衣上也沾了沙,自己脱了,提着衣领,抖落下沙子,一面飞快地拿眼偷 觑左右,肯定无人多瞧她一眼时,方才放心将衬衣叠起放在一边。此时宝玉的目光又落到黛玉的长裤上,黛玉笑说:
你休要再打什么歪主意,这是万万不能的。
宝玉叹道:
俗人,俗人。自然生人,原本赤子。赤子者,赤身兼赤心也。而今面对千古沧海,浩浩长空,原应去矫饰之妆,还自然之身。妹妹集草木之秀美,钟天地之灵气,何故执着于一件半件虚伪的服饰?
黛玉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说:
哥哥所言极是,黛玉原是俗人,只是哥哥身上尚留有一件服饰,不如脱得彻底干净,以免五十步笑一百步之嫌。
宝玉这才想起自己尚穿着内裤,本不打算脱的,听黛玉一说,便摆出一副凛然的架势,宣布道:
我脱了。
黛玉原只是奚落宝玉,万料不到他真敢脱的,赶紧将头别转过去。听得一阵悉悉索索声,宝玉说:
我已脱了,不许看啊。
黛玉听了,真个将那脖子僵着,不再转回来。宝玉又说:
罢了,由得你看吧,换了别人是万万不能的。
那黛玉啐道:
只怕现在千人万人都能看呢。
宝玉笑说:
好妹妹,我已为你让千人万人看尽,你好歹也为我把长裤脱了吧。
黛玉无法,依旧 别转着头,彆彆扭扭地将长裤脱了,一双修长、象牙色的腿怯生生地暴露在阳光里。宝玉这时便缠着要黛玉看他,黛玉更是紧张,那脖颈如生锈一般拧着。不料宝玉 冷不防跳到黛玉跟前,大笑起来。原来他仍然穿着那条考文克莱白色内裤,根本没脱过。黛玉又是笑,又是恼。宝玉拥着她的肩说:
罢了罢了,我承认我也是俗人,咱们竟是一对俗人罢了。
黛玉听得那后半句,虽然脸上依旧恼,眼里止不住荡漾出笑意来。
两人相拥而坐。不远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沙滩,空气澄净,没有一丝一毫灰尘,阳光无遮无拦、浩浩荡荡地倾泻下来,晒在皮肤上热辣辣地痛,坐在沙滩上的人们都备有防晒霜,唯独宝黛没有。黛玉本来经不得晒,不一会儿就有些头晕,宝玉叮嘱她闭上眼休息,自己去买饮料。
黛玉因宝玉走 开,无聊之余,也不闭眼,只是愣怔怔地看左手边一个女人搽防晒霜。那女子三十余岁年纪,小小的瓜子脸儿,手臂和大腿却圆滚滚的,粗壮得很,硕大的乳房不堪 重负地耷拉着,她边和旁边的女伴说话,边拿着防晒霜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疾不徐地往身上抹,阳光洒在那白种人苍白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上,现出美丽的光泽。她 的女伴只二十出头的样子,容长脸儿,上身瘦瘦的,两只小而干瘪的乳房抱歉地垂着头,底下蕾丝短裤包着一个极肥大的臀部,她正帮着女伴往她背上搽防晒霜,无 意中转过脸来,冲着黛玉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
黛玉吓了一跳, 赶紧微笑了,又讪讪地回转脸看另一边的男人弹琴。那里紧靠着海水的地方,躺着几条长长的圆木,那人站着,一脚搁在圆木上,一把吉他挂在脖子上。吉他仅遮掩 了他的肚脐,肚脐以下部分全裸露着,弹的曲调不甚明白,错错杂杂,不合音律,只是大珠小珠乱七八糟落玉盘便罢,那男子见有人瞩目,弹得更是落力,一缕长长 枯黄的卷发落在额前,随着他身体的动作摆动。接着他唱了起来,嗓音粗砾含混,像含着一口沙,每唱一段都朝黛玉挤一挤眼。黛玉不知该如何反应才算得体,干脆 把目光移开,装没看见。
在那男人后面不 远处,一位长着鹰钩鼻的中年人,光身坐在沙地上,手里拿着画板,正一笔一笔地仔细地画,那个忽尔低下,忽尔抬起的禿头光亮得如一面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折射 出锐利的光线,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毛茸茸的女孩,周身覆盖着金色的汗毛,虽不算漂亮,却如刚摘下的水蜜桃一样新鲜可人,她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通红,像煮熟的龙 虾,肩上有两条细细的白色的印痕,显然是原先的比基尼留下的,但这会儿她什么也没穿,胸前一对结实、挺拔的蓓蕾裸露着,腰间随随便便搭着一条嫩黄色的丝 巾,她安静地坐着,维持一种静止的笑。在她背后,大海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这时,一对全裸 的中年男女踏着海水,从沙滩的另一头款款而来,男的抱着女的肩,女的搂着男的腰,两人每走几步便要停下亲吻。海水拍打着他们的脚面,他们时而停下拿脚戏 水,像两个调皮的大孩子,时而亲吻。亲吻的时间长度不定,有时很短,鸡啄米似地一下两下,有时长达几分钟。他们走到黛玉左前方的大石上站定下来,两人搂抱 着,并肩眺望大海,深情又专注。黛玉那挑剔的眼光注意到男人的一身赘肉,明显挺出的肚子以及女人蛛网般密布的肚纹,最不堪的是她的乳房,如同兩隻扁扁的布袋,直垂到肚臍眼處。她 原以为敢来这里赤身裸体的一定都拥有完美的皮肤和骄人的身材,以为西人的身材较东方人要健美些,如今见此景致,不免对他们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肃然起敬。这 时,他们的嘴唇又一次合在一起,这一次他们吻得那么深,那么久,那么投入,好像要把对方的灵魂从嘴里吸出来似的,黛玉暗暗为他们捏了把汗,他们不会窒息 吧。
这时想起宝玉来,手搭凉棚,四面八方望去,均不见宝玉踪影,正感焦虑时,手臂被人撞了一下,却是宝玉。
原来那宝玉因见大自然美景,触动了青埂峰上十二万分心思,心里正自疑惑。及走至卖饮料的小摊前,那插在沙地上的遮阳大伞下,一位姑娘微笑着问他:可口可乐还是七喜?明明是白人的肌肤,却鲜艳妩媚,极似宝釵,正不知如何作答,但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吉他声,有人唱道: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心下知是渺渺真人,一时魂魄随歌声而去,海风吹过,凛凛然皮肤就转成石头的颜色,摸上去冰冷坚硬。
及至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光着身子,一束黄发拖在脑后的白人抱着吉他唱着不成调的英文歌曲,哪里有渺渺真人的影子。转回身来,卖饮料的姑娘堆满一脸迷茫的笑,手里各拿一罐饮料,正等着他的决定,此时脸上再找不见半点宝钗的踪影。
回来想说与黛玉听,又见黛玉神情异样。
黛玉见宝玉回 来,心里宽慰了些,想着自己刚才没来由地牵肠挂肚,又不觉感伤。心想:现在能与宝玉一同坐在沙滩上,面对大海,共浴阳光,何等幸福快乐,可这样的时光能延 续多久呢?如今坐着,有说有笑,阳光明媚,暖风熏熏,待等站起身时,或者已是冰天雪地,春凋花残。宝玉已成一块木知木觉,无情无义的顽石,任凭她千般风 月,百曲柔肠,又岂能打动半分。到那时,恐怕唯有千百年不变的海,潮来潮去,尚能将她一介草木之命收容,随波涛来去沉浮。想到此,不免眼中泪光闪烁。
宝玉拿着饮料回 来,见黛玉愁容满面,不觉起了怜惜之心,那刚刚涌现的一点出世之心随海风飘散得无影无踪。宝玉有时觉得自己比黛玉更了解黛玉,一静一动之间,往往黛玉尚未 启齿,他已知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但有时黛玉的心思犹如镜中花,水中月,看似明白,实际摸不透。比如现在,她似乎已去了九重天后的太虚幻境,一脸的茫 然,两眼湿淋淋,雾濛濛,让宝玉看了又疼又怜,直有一种将她拉回到人世,拉回到自己身边的冲动。
宝玉将黛玉揽到 怀里,轻吻着她的头发,打叠起一万句甜言蜜语,待要启齿。那黛玉又想,人说是,天上一日,人间万年。想必人间一日,又是什么地方的一万年也未可知。和宝玉 一日便是一万年的缘分,又何其幸也!人的一生,瞬间即逝,即便能白头谐老,也不过是一瞬间之事。这样想来,永恒即是瞬间,瞬间即是永恒。自己能与宝玉一起 享受眼前这一瞬间便应知足,又何苦庸人自扰呢。这样想来,甚是欣慰,脸上顿时云开日出。一时便催宝玉道:
你不是想游泳吗?现在不去,一会儿太阳下山,冷将下来,想去也不能够了。
宝玉这时如堕入五里雾中,只说先陪妹妹坐坐,不妨事的。
黛玉又说,
你去吧,我想看你游呢。
宝玉遂起身走下 沙滩。海水冰凉砭骨,宝玉咬着牙,一跃而入,只觉浑身被无数小针刺痛。游了一阵,针刺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麻木。眼前海天相连,一望无际,阳光如万 千金箭,纷纷扬扬从云层里射出,掉进远方的大海里,放眼望去,半个海是蓝的,半个海是金的。宝玉憨劲上来,一心要游到蓝与金的交界处,不顾一切,奋力向前 游。直到左腿抽筋了,才知情形不妙。蓦然回首,但见沙滩已是一条时断时续的白线,四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大海默默无声地等待他下沉。
这边黛玉笑着,看着宝玉边游边朝她挥手,做鬼脸。渐渐地,宝玉越游越远,望过去,只见一个小黑点在阳光下一沉一浮。黛玉不免着急担心起来,又不便大声疾呼,毕竟体弱,再加上晒了大半天了,体力不支,这一着急,一口气上不来,心口一疼,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沙滩上顿时忙乱起来,散在沙滩上自由诗一般的下午终于有了个主题。人们团团围住黛玉,卖饮料的姑娘匆忙送上矿泉水,由于紧张,到了黛玉唇边时,一杯已晃荡成半杯秋波,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灌下去,又洒了一大半在黛玉的脸上、身上。
有人叫:不要给她水喝,谁知道她吸过什么毒品。
弹琴的自告奋勇要给黛玉做人工呼吸,大屁股女人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去你娘的,想吃豆腐吗。
画家大声嚷嚷:打911!打911!
做模特儿的女孩不慌不忙从黄纱巾下拿出手提拨通911。
还有许多人跑来跑去瞎忙,更有许多人瞪着两眼看西洋景。唯有亲吻的那一对情侣对沙滩上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依旧在那儿亲吻。
黛玉迷迷糊糊睁 开眼睛,朦胧之间见许多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围着,心想自己想必已死了,原该去太虚幻境的,不知为何竟到天堂来了。宝玉为何不在?回头见到海,这才想起,便 将手指着海的方向,却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懂得,黛玉心里一着急,又晕了过去。沙滩上的人见她醒来,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又接着忙乱起 来。
画家哈下腰,沿着黛玉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天一线,不见一只船一个人。夕阳燃烧起一团火球,一只白色的水鸟倏然从海面飞起,刷地一声直冲进血淋淋的晚霞里去了。
黎玉萍 (2013-10-07 18:59:21) |
妙文,每次读都能看到一个活脱脱从红楼走出来的新版林妹妹。 |
雨林 (2013-10-07 23:52:12) |
写得真好, 尤其喜欢这一段: 那黛玉又想,人说是,天上一日,人间万年。想必人间一日,又是什么地方的一万年也未可知。和宝玉 一日便是一万年的缘分,又何其幸也!人的一生,瞬间即逝,即便能白头谐老,也不过是一瞬间之事。这样想来,永恒即是瞬间,瞬间即是永恒。自己能与宝玉一起 享受眼前这一瞬间便应知足,又何苦庸人自扰呢。这样想来,甚是欣慰... |
青洋 (2013-10-08 05:04:01) |
謝玉萍、雨林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