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医学院
走出收容所,我先深呼然后深吸入一口气。越南监仓加上国内四个收容所,前后关了九个多月,终于出来了。尽管苦难并未结束,毕竟恢复了相对的行动自由。
感谢 主,祢又一次垂顾了我。
我没有细想医学院会怎么样对待我,屈辱磨难是免不了的,但我已没有当年那种恐惧感,起码是在公安没有案底,套句当时的话来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也感觉得到,“文化大革命”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共产党变幻莫测,但是,整个形势毕竟不像当年那样野蛮疯狂无法无天了。我心底里倔强地认定:不管什么苦难屈辱,咬紧牙关,挺过去,时间在我这边。
走进校道,西边的网球场没有了,长满杂草的地上散落着垃圾杂物;四季花园几乎没有什么花;几座教学楼灰蒙蒙的立在那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残旧。校园冷冷清清,可能还在暑假,不见学生,也没有遇到一个熟人。
我一直走上五层主楼的四楼(主要行政部门所在地),不见有人,几个办公室还挂着门牌,门却锁着。我只得走了下来。
到哪里去?我想了一下,试去找找李老师,同科同事兼同乡。我还记得他的宿舍,多少年了,应该还在那里吧?我走上宿舍二楼,似乎比以前更阴暗了,狭窄的走道一侧堆满杂物。
我敲门,李开门看见是我,吓了一跳,“哦!” 忙让进去,李的妻子黄老师从卧室出来,也吃了一惊。他们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倒茶并端出一碟饼干,看来他们已知道我被捉回关在收容所的事,问了一些情况后,建议我去找人事处长杨昌旺。
我走出门口,发现过道那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望着我。虽然过道黑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赵矛戈,一个很早就被破格晋升的讲师,著名的恶棍打手。当年批斗“反动学术权威”黄老师,黄老师正怀孕,跪着挨斗,赵恶狠狠地对着黄的大肚子猛踢一脚。黄老师惨叫一声倒地,后来生下白痴女,成为李、黄夫妇终生之痛。我与赵不同科,以往也没有私人交往,没有理睬他。后来听李老师说,我刚离开,赵像猎犬发现猎物似的马上走过来问东问西。
杨昌旺仍住老地方,他显然知道我要回来,只是低声说道:“回来了?”接着说:“宿舍还不好安排,先到你教研组看看。”于是带我去见教研组肖主任。
肖见到我也没有特别表示,对杨说,去学生实验室看看怎么样。三人一起去到生理第二实验室,以前我带学生实验的那间。肖说就先住在这里吧。
实验室里有五张试验桌,两张连起来比一张床还长,当然比床高很多。我无所谓,反正比收容所强,比牛栏山沟甘蔗地也好多了。随后他们又送来被子和蚊帐。我就这样住下来,一住就是几个月。
杨带我到膳食科借了几天饭菜票。随后我去省设计院见表弟夫妇,他们都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我问他们借了信封信纸,匆匆写好一封信,又向他们借了五块钱,先到邮局寄信──爸妈和妹们收到信会怎样狂喜呢?然后,去小饭馆吃了一顿好吃的。
第二天,杨告诉我,党委决定:给你每月30元生活费(我原来的工资是每月56元),等候安排。又说粮食关系可先向膳食科借一个月。
我到财务科领了钱,去膳食科买了饭菜票,并提出借二斤粮票。那年代,外出吃饭和购买粮食制品都离不开粮票。
办事和卖饭菜票的小陈和小刘很友善,可是那姓毛的科长故意刁难,大声说:“不行!你没有粮食关系怎么能借粮票?”
小陈示意我不要跟他吵。毛以前是学院理发室的一个师傅,“文化大革命”造反发迹,蹿升为膳食科科长,格外威风。
待毛一走,小陈立刻拿了二斤粮票给我。
傍晚,我再出去买点东西。在宿舍区外的田间小路上,遇见不同科室的两个同事迎面走来,她们低着头边走边谈,没有注意到我。我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她们起初不以为意,应了一声“嗯”,但马上感到什么异样,抬起头:“嗯?”接着像白昼见鬼似的惊呼:“呀!”我已经走过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失踪九年,多次谣传我已死去,各种各样死法,现在竟又幽灵似的飘了回来,岂不吓人?
爸妈接到我的信后,全家喜出望外,很快汇了一笔钱给我。
历尽劫波真情在
没有上课,也不见开会学习。除了行政、总务部门还有人上班维持日常运作外,教学部门已完全停摆。各派还在明争暗斗,稀稀拉拉的贴出一些大字报。
我白天在食堂买饭,带回我住处吃。与同事见面时打声招呼,或聊几句。虽然他们对我失踪九年又突然出现感到惊奇,得知我流亡越北七年觉得不可思议,但大都对我表示友善客气,有的还关心地问这问那,或开开玩笑,没有当年那种唯恐沾边的紧张气氛,我也没有当年孤立和恐惧的感觉。情势跟九年前不一样了。
当年大字报诬指我与他有“反革命联系”的魏劼沉教授,现在怎样了?我私下向一位同事打听,他说:“早就平反恢复工作了。一些省、市领导人找他看病,连以前斗他最凶的人也口口声声'魏老','魏老'”。一天我去食堂打饭遇见魏伯母,她一见我,显得有点惊喜,马上邀我去她家里坐。魏教授告诉我,他被抓去坐了几年牢,挨斗,挨打,跪碎石头,总之没有死去就感谢天主了。
七十年代末开始,魏教授恢复带研究生,有一次接待外宾,他趁机帮一个研究生联系出国事宜。我出国前,他为我们饯行,并诚心邀请我父母(已先我们移民美国)回国旅游,说请他俩去敦煌参观。我到美国后跟爸妈说起,爸爸说,去不去敦煌无所谓,倒真想见见老同学。不过八十多岁老人,长途飞行还要转机,担心身体吃不消,没有去成。这是后话。
一天,我接到一位老同学从加拿大寄来的信,说“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言,现在知道你还活着,感到宽慰”。不久我又接到另一位朋友来信,也是说我失踪多年,诸多谣传,得知我安全回到昆明医学院,感到高兴。
同事中一些旧面孔不见了,其中一位是朱锡侯教授。他是“摘帽右派”,“文革”初期也是被大字报围攻的对象。如今他在哪里?我担心他能否安然度过那疯狂的年代。经过小心打听,才知道他在1969年底的“战备疏散”中,被下放到江苏北边某地。 “文革”结束以后,又经过千辛万苦,才调到他家乡的杭州大学。我试着给他写一封信:“高兴得知朱教授还健在,感到宽慰(请恕我唐突,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因为我回到医学院后,曾先后接过两位友人的信,说确证我还活着,感到宽慰)……”朱教授很快回了信:“很高兴接到你的信,恍如隔世。……”
我也想到一些亲友同学,在这场疯狂的浩劫中有什么遭遇?我知道一个北医好同学,一个毫无脾气,见人就笑,喜欢吹口琴的同学,在文革期间自杀了,令我震惊和痛惜。其他呢?试写信问问?但想到我自己的处境,也不知道对方情况,冒然写去也许惹出麻烦。几经踌躇,还是不写算了。
其后,人事处长通知我:党委决定要你去校办农场。我说我身体不好,并出示几次去看肝炎病历及化验证明。他说“你可以过一些时候再去。农场也不会安排你干重活”。我去了,每天巡逻几次包谷地,倒也没什么。后来几次回来检验肝功能都不正常,不管怎样,我不去农场了。不久,毛死,四人帮倒台。但形势还是诡谲万变,胜者除了打击对立派,也拿“牛鬼蛇神”开刀。在一阵造势之后,我被隔离审查。
梅子 (2013-08-19 22:58:59) |
作为一个过来人,读这些历史心情万分沉重。疯狂的年代。。。 |
曾庆斯 (2013-08-20 00:23:46) |
有朋友问到: 曾先生, 这句有点难理解 答复:对不起,因为这里是节选,我疏忽了交代,原书是说,在1965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对我进行有组织的、全院性的大字报围攻时,说我与魏劼沉有”反 革命联系”。魏教授是我父亲当年在震旦大学医学院(上海第二医学院前身)的好同学,留法回来在昆医附一院当眼科主任,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不愿意参加 “三自革新爱国会”,并与也是不愿参加爱国会的教友有来往,文革开始就被打成“反革命”,坐了几年牢,后来平反。 |
抱峰 (2013-08-20 12:50:50) |
向曾先生行个礼. |
曾庆斯 (2013-08-20 15:47:24) |
谢谢你的鼓励。 |
曾庆斯 (2013-08-20 15:50:27) |
啊!我粗心了,文革开始是1966年,不是1965年。 |
雨林 (2013-08-21 16:48:19) |
您写的昆明医学院的生理教研室让我有几分亲切。 我在武汉读书时,有一位好友就是那里的代培研究生。她现在也在美国。 |
曾庆斯 (2013-08-22 04:17:05) |
谢谢你。但想不起我在昆医期间(1961-66,1975-83),生理科派有研究生到武汉培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