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杂陈悼兰姐
8月6日上午,兰姐走完她72年的人生路,驾鹤西去了。
去年9月下旬,她被查出癌症并做了手术,手术后进行了化疗。春节前后我去看她时,她恢复得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还在一如既往地做着她生病前就喜欢做的用来送人的花鞋垫。
我满以为她逐渐地就恢复健康了,不料我6月下旬从京城返回时却被告知她病情反复,人瘦得只剩下60斤了。急忙去她家探望,看到她整个人已经是皮包骨头。那种状态不能算是正常的“生活”,只不过是煎熬、受罪而已。7月下旬再去看望,她虽然神智清楚,但状态大不如前。她家人私下里告诉我,说她“一天不如一天”。我看到,他们一家人已在默默地准备着后事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眼前总是晃动着兰姐的身影,满脑子都想着她的事,她的一生,以及她和我的多年交往。
我常常纳闷于人与人之间的“缘”,兰姐与我也是这样。我们本来居住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村,相互却并不认识。等我到百里之外的学校读高中,在那里认识了她的先生,才进而认识了在家乡种地的她。后来,我高中毕业遭遇文革回到村里种地,能和她常见面了,她却在数年后搬迁到了别的村子,离我远了。本想着这辈子与她就这些交往了,不料,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代,她与孩子们农转非,举家跟着她先生迁到城市里来居住;我上完大学被分配到这个城市工作,我先生调到我的母校任教,与她先生成了同事。不久,我也搬过来居住,与她成了邻居,在一个家属院住了二十多年。这个缘分,真是不浅呢。
五十年前初识兰姐时,她是个袖珍型的美人儿。她眉眼俊俏,面若桃花,腰身纤细,阿娜多姿。她的双手非常灵巧,所缝制的衣服尽管面料一般,却是既合体又漂亮。如果不走进她的生活,我怎么都不相信她是个每天在田地干农活,在家里挑水、磨面、烧火做饭,还自己带着好几个孩子的农村妇女。
兰姐的善良早就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读高中时,她偶尔带着孩子们来学校小住,总要叫我去她家里打打牙祭,还要帮我做些缝补之类的活。她说话总是面带笑容,慢声细语,让我觉得可亲,我能感觉到她对我这个离家读书的没娘闺女的爱怜与赏识。我高中毕业遭遇文革回乡务农,只要在街上、路上碰面,她都要安慰我一番,使我冰凉的心得到些许温暖与慰藉。
有这些早期交往的基础,我与兰姐住到一个家属院后,来往自然比较密切。我们曾一起裁剪缝纫,她更擅长缝。我相对慵懒一些,常常是一起买布,我裁剪完了都推给她,就等着穿了,连锁扣眼、钉扣子都由她代劳。我们常常互通有无,我老家的家人、亲戚给我带来小米、玉米面等,我都会分给她;她包了粽子、黏豆包、有时甚至做了馒头和包子都要送给我一些。我们都喜欢养花,常常一起取土、一起育苗、一起欣赏,不管谁从朋友那里得到好花,都要给对方培育或分株。有段时间,我们家三口人老有人忘记带家门钥匙,就在她家放了一把。有时回老家,就把工资本等“细软”存放在她家……
当然,我们的交流主要还是在精神层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喜怒哀乐忧思悲,有许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但憋闷在心里是要出毛病的,有时还亟需找个知己的人拿个主意,等等。我们在这些方面相互需要,而对于没有工作、交际圈很小的兰姐尤其显得重要。正是通过这些交流,我越来越读懂了兰姐,她的艰辛、她的坚强、她的苦衷、她的善良。
在1960年代,兰姐一个人拖大拉小带着四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农村生活,要上地劳动,还有繁重的家务。她先生在外工作,回家次数极少,不能替她干体力活,而且挣钱也不多,年年不够付口粮款。每年秋天收获季节在地头分玉米穗、土豆等时,常常是天黑下来了,才开始分配,而且是先分给工分多的人家,像她家这种人口多、欠口粮款的人家,总是排在最后。有劳力的人家早就挑回家了,她与孩子们还黑灯瞎火一趟趟又抬又挑地拿不回去。十多年里,年复一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而时至今日,她先生对她当时的艰辛和困难,都没有我这个在农村种过几年地的局外人体会得深刻。
及至举家迁到城市生活,也因为家里只有她先生一个人挣工资而生活十分拮据。先是孩子们要读书,继而是三个男孩子长大了要娶媳妇成家,这都需要钱。她到学校小工厂打工、看自行车、给缝纫店加工服装挣钱,她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起早贪黑缝衣做活,她尽力把孩子们打理得整洁干净。很要强的她,决不让孩子们在外面显露出她家的贫寒来。
兰姐是读过书的人。在1950年代,她读了农业中学,相当于初中,这在那时是很难得的,只是她没有参加工作的机遇。尽管她在家庭中的贡献决不亚于她那挣工资的先生,但她的内心一直不安宁,觉得是先生养活了一家人。早在1985年,内罗毕世界妇女大会就强调要认可妇女没有酬劳的家务劳动,但在现实生活中,有几个妇女的家务劳动能得到认可与尊重?兰姐的子女、侄女或外孙女也不时地给她一些钱,但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收入,心里一直忧思重重、忐忑不安。
兰姐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大的方面且不说,一些小事就足以证明。已经有十多年了,她一直在做花鞋垫,给子女、孙辈,给亲戚、邻居,给去到她家里的朋友、熟人。去年她手术后,让家人把鞋垫拿到医院,凡是去探视她的人,她就回送人家两双鞋垫。就是出院后,她也在断断续续地继续做着花鞋垫,去家里看望她的人,都不让空着手走。她的善良,她的知恩图报,那么发自肺腑,那么真挚。
兰姐一家于两年前搬到距离我家较远的小区居住了,因为修路,那里交通极其不便,我不能像在一个家属院那样常常去看望了,但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前几次去,我没有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进入8月份,心烦意乱的我忽然想起素娟在《生命的凯歌》系列里讲到的临终关怀,我觉得她和我交心一辈子了,说不定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8月3日,我去看她,我们姐俩关起门来交谈了一个多钟头。果然,她把此次病情恶化的诱因,她对一些事情的感受,她一辈子的心结悉数告诉了我。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是她藏在心底不愿示人的私密。我能感觉出来,她把这些说给了我,心里舒坦了许多。
就在我与兰姐交谈之前,她有过短暂的晕厥,她女儿说她前一天就晕厥过。8月6号那天,她终于挺不住,撒手人寰了。8号,我去她家里祭奠。10号出殡那天,她的子女孙辈簇拥着她走后,我与我先生给她家清扫了屋子,让她的家与她生前一样干净整洁,这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对她的默默悼念。
兰姐虽然刚70出头,可她家已经是四世同堂了。她的儿女媳婿与孙辈都很孝顺,她娘家的侄儿男女都很敬重她。在她病重的这段日子里,孩子们在病榻前细心服侍,远近亲朋都来关怀探视。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走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当地把老人去世称作“喜丧”,人们把饱受病痛摧残的人离世叫做“好活了”。可我实在不愿意接受她的离去,我的脑海里一幕幕播放着与她有关的情景剧,我几度三番在梦里与她相聚,我与家人、熟人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她,我的心里一直五味杂陈……
下面是兰姐陆续送给我的部分花鞋垫,有的我已经转送给朋友,把这些照片贴在此处,以表达我对兰姐的思念,这一针一线里,都饱含了兰姐的浓浓情意。
木桐白云 (2013-08-18 03:53:42) |
这鞋垫不是实用的鞋垫,这是一颗善良的心也是精美的工艺品,一个人的离去能让别人有一丝的怀念也是很让人欣慰的事。 |
外星孤儿 (2013-08-18 04:27:54) |
平凡朴实的一生,中国的农村妇女的优秀典型。谢谢梅子姐转送给我的花鞋垫,我一直在欣赏这精致的民间工艺品,今天知道了这背后的故事,我会更加珍视它们。 |
予微 (2013-08-18 04:55:30) |
兰姐这手工绝活,堪称民间艺术精品!上一代女性,尤其是小百姓的妇女备受轻视,生活艰难,命运坎坷,可兰姐尽力活出真善美。这么善良优秀的人,让人怀念! |
天地一弘 (2013-08-18 05:39:44) |
谢谢梅子姐给我们的精美鞋垫,成了一份永恒的记忆了。祝兰姐一路走好。 |
梅子 (2013-08-18 08:27:52) |
呵呵,就是第一与第二双不能实用,是工艺美术品,后面的都是挺实用的。 原本不该很快就走的,许多人手术后生存年限挺长的。 朋友们都想念她,我写出来,就放下了,要不老在心里反来复去地想。 |
梅子 (2013-08-18 08:29:57) |
一个品貌皆优的好女人! 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她。。。 |
梅子 (2013-08-18 08:31:27) |
谢谢予微理解,你留言里的每个字都是我的心声! |
梅子 (2013-08-18 08:34:51) |
谢谢一弘!那次我一直不好意思拿出来,觉得就是一双鞋垫,可我没有别的准备。谢谢你的珍惜! 兰姐若有灵,一定知道我们的心意。 |
琴韵 (2013-08-18 10:15:37) |
同悼兰姐。兰姐在天堂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梅子姐节哀保重。 |
杏子花开 (2013-08-18 12:02:47) |
好手艺!艺术品! 舍不得垫。 怀念…… |
杏子花开 (2013-08-18 12:09:36) |
读了鞋垫和兰姐背后的故事,更值得珍藏! 梅子与兰姐的交心,让兰姐有机会一吐心语,也是一种临终关怀。 梅子和先生给她家清扫了屋子,以及梅子写的这篇纪念文等等,都让我感受到梅子的仁义和她与兰姐的交往情深。 |
若慧 (2013-08-18 12:18:46) |
读的我眼睛湿润了,多么善良,多么能干的兰姐这么早就走了。你有兰姐这样品行好的朋友真是缘分,她的离去一定让你伤心难过。我能觉得你最近很沉默,以这篇文章悼念兰姐后,你会感觉好些。看到鞋垫想起我的婆婆也是常常纳鞋垫,出国给了我好几副,20多年过去了我还留着做个纪念。我从来没见到像兰姐这样的手工,精致的让人赞叹。读了你的文,让我对兰姐有认识了,向她表示深深的敬意,和你一起怀念兰姐。 |
阿朵 (2013-08-18 15:45:40) |
感动梅子姐和兰姐的友情,梅子姐的临终关怀更是体现了梅子姐的善良体贴。 那鞋垫,真美啊!真想不到是手工一针一线纳出来的,这么手巧的人,心一定很灵,一同怀念兰姐。 |
Sujuan (2013-08-18 17:31:43) |
看得我流泪。愿兰姐在天之灵安息。她的临终痛苦是不应该的。如果能合理地用些止痛药,这些痛苦完全可以避免。谢谢梅子大姐写下这样感动的人生故事。代问兰姐家人好,但愿兰姐的美好善良的人生品格减少先生和家人失去亲人的痛苦。 |
海云 (2013-08-18 18:58:08) |
看到素娟的文章给了你和你的朋友的最后一谈的启示,让我觉得特别的感动。 |
春山如笑 (2013-08-18 21:11:19) |
她能在最后向你倾吐她一生的私密对她是一种释放和安慰 ;她若地下有知,也会为你写的这篇悼念文而感动。 |
梅子 (2013-08-18 22:49:49) |
谢谢琴韵!我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
梅子 (2013-08-18 22:55:42) |
五十年的相识相处,尤其是住在一起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黏糊在一起,各方面互通有无,怎么也难以接受她就怎样没有了! 为她做点什么,是自我安慰,写出来,是解脱。 所以说局外人与当事人的解读完全不同。 |
梅子 (2013-08-18 23:00:19) |
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笑嘻嘻地在某个地方等我。。。之前她没有搬家时常常是这样。我退休了,与单位的人不住在一个家属院,有兰姐在,我就不寂寞与孤独。 谢谢你与我同悼兰姐。 |
梅子 (2013-08-18 23:10:44) |
谢谢阿朵! 以我与兰姐的交情,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是怎么都挽救不了她。。。在这条路上,她还太年轻。 她的确是心灵手巧。 |
梅子 (2013-08-18 23:14:54) |
谢谢素娟,她临终并没有十分疼痛,就是吃不进去东西,瘦的皮包骨头,让人看起来不能承受。 谢谢素娟,谢谢你那个系列,谢谢你对她家人的关心。 |
梅子 (2013-08-18 23:20:49) |
是的,海云,当时我读素娟的文章,很受启发。 因为自己不是医务人员,而是一般人,就牢牢记住了临终关怀这点,每次去看望,也谈谈过去,但人多时,总不能畅所欲言。 谢谢海云,谢谢素娟。 |
梅子 (2013-08-18 23:24:47) |
我能感受到她的释放。 如果她地下有知,我想告诉她,我们,她生前的朋友,都十分想念她。 谢谢春山。 |
Sujuan (2013-08-19 00:08:38) |
很髙兴我的拙文能对大家有些帮助。生命短暂,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最后一刻。但我相信您对兰姐的探访对她和家人都是无比安慰!梅子大姐,节哀保重! |
梅子 (2013-08-19 01:13:49) |
相信收益的大有人在,再次谢谢素娟。 写出来,我就释放了一些,看到兰姐得到海内外这么多朋友的祝福,又得到一些安慰。 谢谢素娟,谢谢大家。 |
雨林 (2013-08-19 01:13:53) |
所谓人生有得有失,四处漂泊以后, 我就不能像梅子姐这样有五十年里一直相濡以沫的挚友。人和人的温暖是互相的,心和心的体贴天堂人间都会有感应,姐姐节哀。 |
夕林 (2013-08-19 02:01:50) |
心灵手巧的人,勤奋辛苦的一生!哀悼。 |
一休 (2013-08-19 02:04:06) |
梅子好文章! 感动。。。。 |
梅子 (2013-08-19 05:20:17) |
谢谢雨林,说实在的,我与兰姐的相处,不亚于我的两个胞姐,我相信她会感到的。 这几天睁眼闭眼都是她的影子,那天专门去与她的另外一个闺蜜见面,俩人一起叨念了她一个下午。 还是你们这样子有出息,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呵呵。 |
梅子 (2013-08-19 05:21:05) |
谢谢夕林的哀悼。 |
梅子 (2013-08-19 05:22:34) |
不能自拔,写出来是一种释放。 谢谢一休。 |
西山 (2013-08-28 18:16:46) |
梅子姐,您和兰姐有这么多年情真意切的交往,彼此以心交付,世上难得。这样想想,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
梅子 (2013-08-28 23:49:41) |
只是觉得兰姐应该还有许多时日,却过早地走了,心里难以接受。 |
春阳 (2013-09-04 00:25:36) |
刚看到这一篇,梅姐与兰姐的情谊不一般。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自己。节哀。 |
梅子 (2013-09-04 02:57:20) |
她只比我大六岁,原本两姐妹可以多厮守些日子的,她就这样走了,我心里不甘。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一些。 |
anna (2013-12-24 16:01:36) |
梅子姐请节哀顺变!兰姐是仙女下凡,你有幸相识相交已经殊为有福,不必太难过,否则就是贪心了。安娜 |
梅子 (2013-12-24 23:29:08) |
虽然会时不时地想她,但好多了,时间是个好东西,可以冲淡一切。 谢谢安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