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擒
这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也想不到害怕。一个民兵队长模样的人下令把我绑起来,麻绳捆住两上臂还套住前颈。很快就围起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簇拥着把我带到好像是生产大队部的一间小房子里,门口堵满看热闹的人群。
我口渴极了,要求给点水喝。一位老妇人很快拿了一碗热汤给我,她注视着我,眼神似带同情和无奈。接着,那个像民兵队长的人叫一个民兵给我解了绑,搜身和随身背包,还好没有叫我脱鞋检查,因为我把两块钱分别藏在两块鞋垫内——把鞋垫拆下,藏进一块钱再粘回去。这也是永烈教我们的办法,有机会出来或逃跑,一文不名寸步难行。
没查到什么东西,民兵队长叫我坐在一张木凳上,他和另外一个民兵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开始问话和记录。问话很简单:姓名、年龄、地址、阶级成分,为什么要“逃亡”(不说“偷渡”。我第一次听到这名词)。我按照永烈事先教我的一套,编了个假名:陈江;地址报回兴宁县大石公社,那里离县城较远,永烈说那个公社对偷渡的人比较宽容;阶级成分:中农;至于“逃亡”的理由,就说是家里不够吃。那民兵队长瞄了我一眼,讥笑我不像吃不饱的人。过一会儿,他以嘲弄的口吻问我饿不饿,我说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叫人送来一碗稀饭和两根蕃薯。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那人又叫一个民兵带我去茅厕小便,然后把我关进一间小牢房。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和一张破席子。我坐在床上,垂头丧气,心乱如麻。
我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会被送到哪里去?他们相信我的假报吗?会不会先发函查询?假如回函“查无此人”,那就完了,再报任何假地址都没有用。就算开头能蒙混过关,送回兴宁还能蒙混么?我离开家乡十多年,一旦问及当地情况,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最后,送到公社,如果公社叫生产队来领人,那肯定穿帮,也许会被痛打一顿,甚至像堂弟那样跪碎玻璃。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暴露身份,难逃被送回昆明的命运,那就彻底完了!我沮丧到极点。
唯一的希望,是像堂弟永烈说的那样,一路假报蒙混过关。最后送到公社,被训斥几句,写个检讨放人。可是,能那样侥幸吗?
恐惧和绝望在我脑海中反复折腾,但我已经累极,后来还是昏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早晨被人开门叫醒。起来后,没吃任何东西,被反绑双臂,押送到一个小车站。路上,我问民兵这是什么地方,民兵不答。我跟他上了车,车上其他乘客见惯不怪。下车后,押送到不远的一间大屋子,那民兵把我交给值班人员,解开我的绳索,放回他自己的包包里,便离开了。
樟木头收容站
值班人员又来搜身和检查背包,还叫脱鞋,那人拿鞋子看了又看,又在鞋垫上按压了两下。糟了!但是那人看了我一眼,把鞋子丢还给我,居然过了关!我想他是放我一马,再坏的世道还是有好人的。
值班室的长板凳上已经坐着几个人。一会,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坐下,开始逐一问话。那人粗声粗气地威胁:你们要老实交代,如果报假,小心剥你的皮!
我心中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强自镇定。轮到问我时,我照前番编出来的话报上,那人没有多问。这时我又担心,他们会不会发函去落实地址?以前我听说会这样。
问话完毕,我们被带进一个泥地大操场。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一群一群分散站在各处,对我们几个新来客没怎么注意。操场四周,是一间间低矮的仓房,我们被带进其中一间,有门没窗。右侧地上铺着一排木板,没有席子,几个位子已有人。仓房左侧墙角,放着一个便桶,没有盖。我们刚到时,先来的一个难友问我们要报纸,我顺手给了他半张,后来我才知道,报纸是用来作便纸的,收容所不发便纸。没有纸揩屁股,只能用小竹枝小瓦片之类以刮代揩。各人占好铺位后,一人(后来我知道是“监趸”——各种原因遣送不出去,长期留在收容所的人)拿了几个旧铝碗进来,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没有筷子。我问那人,那人说:“自己想办法”。我不知道怎样想办法,难友告诉我:每天都有人送走,可以问他们要;也可以托出去劳动的人找两根树枝给你。
这里是东莞县樟木头收容站,是这地区的主要收容转送站,经常收容好几百人,每天都有一批一批人关进来送出去,几乎都是偷渡客,很少有流浪汉,因为属于边防二三线,流浪汉很难来到这地区。
每天早晨六时起床,大家拿铝碗争着去有限的几个水龙头盛水,刷牙洗脸。然后,集合整队绕圈跑步,老弱者不跑或中途退出也可以。跑步完毕,在广场排队就地坐下,学“最高指示”和听训话。训话人穿军服,可能是军代表,说普通话,听者绝大多数是广东人,半懂不懂,也无心听。上厕所要先起立报告,军代表说准才可以去,因此“报告”声此起彼落,讲话频频被打断。有一次军代表火了,气汹汹地连说“不准”。但过一会“报告”声再起,“人有三急”,难道就地拉不成?军代表也无可奈何。一次有人拉肚子,报告去厕所不准,结果就在离军代表不远拉了一裤子,臭气熏天,军代表掩鼻不迭,全场难友无不窃笑。
训话前后,不时见有从外地来搜寻失踪外逃人员的官家捕快,虎视眈眈向人群中打量辨认,一旦发现搜寻对象,立即拉出来,一顿拳打脚踢,绑起押走。每次见到这种情况,我便心惊胆战,生怕昆明来人抓我。
训话完毕,便有管教员(各收容所叫法不同,姑且都称为管教员)来点名,分批遣返户口原居地。
有些人被指派外出劳动,多是一些来自偏远县份,因人数少,等凑够人数才遣返的人。他们被带到附近公社生产队做工。有些人争着去,因为可以多吃一些,虽然抵不过劳动消耗,也可骗骗一时口腹。
收容站一天吃两顿:上午十点和下午五点。每人每顿定量三两(150克),难友们戏称“叹三两”(“叹”,广东方言,享受的意思,这里是反话),实际连三两也不够。菜是几箸不见油星的水煮瓜菜或菜干。狼吞虎咽,一扫而光,不到两个小时,肚皮就贴着脊背,咕咕直响,那种难受,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于体会。
饥饿是收容人员的梦魇,但谈论美食,却成了收容人员最热门的话题。 “望梅止渴”,古而有之;而谈食疗饥,则绝无可能,可是仍然乐此不疲,也许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偷偷买卖个人的份饭,或以衣物换饭,是常有的事。一份饭五毛钱,差不多是外面价钱的五六倍,也有只买卖半份的。问题是钱大都被抄去了,能买多少次?一开始我看见有人卖饭,觉得惊奇:自己都不够吃,还卖?后来才知道:卖饭的主要是外地逃荒的所谓“盲流”,为了被送回原地身上有几文钱,情愿忍饥挨饿。听了真是令人心酸!
饥饿固然难熬,但对我来说,更大的威胁是不知下一步会怎样。会否先发函确认?送回乡下后能否蒙混过关?假如不成,送回昆明,后果不堪设想。心头仿佛插了一根刺,白天黑夜难得安宁,睡觉常常恶梦连连,一天夜里我被人摇醒,问我为什么惊叫。
早饭后,如果没有被点名遣送或问话,便可以聊天,下棋,或打扑克消磨时间。不少人趁机悄悄交流偷渡经验,结交新朋友,寻找新门路,并偷偷交换地址,写在衣袖或裤腰里面或其他地方。交换地址是一件冒险的事,一旦被查到,少不了一顿毒打。
有个年青人,白白净净,像是中学生知青,人们说他偷渡六次都没成功。他是乐天派,整天笑口常开。好多人都喜欢找他聊天,当然是“取经”。难怪有人说,收容所也是个学校,传经取经,这次失败为下次成功之母。
可是我一直忧心忡忡,不能暴露身份,也不敢随便给人留地址,因此难于跟人沟通,显得格外孤独。
一次,我们看见两人被一副手铐单手连铐在一起,蹲在操场中间示众,罪名是假报地址。我又是心头一紧,看那两人像农民,为什么也假报?有经验的难友告诉我,不一定是假报,收容所为了警戒假报地址,不时会随意抓两个来杀鸡警猴。我很担心有一天我也会被这样铐起来。
收容人员多而杂,难免会有摩擦冲突,但是一般不敢打架,因为一旦动手,管教员不分青红皂白,双方都会挨上一顿毒打。管教员打人是家常便饭,连排队不整齐都可能挨上一棒。不过据我后来比较,广东的收容所随便打人的情况比内地一些省份算是少的,管教也比较松。
panda13 (2013-07-22 16:51:56) |
沙发被我抢着了。接着跟读曾老的好故事 |
夕林 (2013-07-22 20:00:02) |
很真实,好像亲自经历过的。 |
雨林 (2013-07-23 01:35:41) |
夕林好久没来文轩要补课啊。 曾先生写的是亲身经历。 你休了一个好长的假,羡慕。 |
天地一弘 (2013-07-23 04:19:24) |
人性还是善良的。 |
林静 (2013-07-23 07:19:34) |
送稀饭和番薯的是善良的人。 |
抱峰 (2013-07-23 21:41:50) |
唉,那是什么日子!谢谢先生! |
天婴 (2013-07-24 13:26:56) |
欢迎曾老,昨天才得到您的这本书,今早从6点起一口气读下来一半,感慨万千,五味陈杂。 谢谢您的纪录,谢谢您满怀感恩的分享。感谢上主,祂是信实的主。 上帝祝福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