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逃港
我拜托亲友多方联系偷渡门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花了不少钱,还是毫无着落。我心急如焚,担心查户口,担心昆明派人抓我回去。
一天,一位熟人介绍一个姓莫的男子来和我接头,来人大约三十多岁,眼睛出奇的小。他说联系到番禺县万顷沙的一个渔民,方法是:用假证明买车票到万顷沙,再在夜里坐小船绕过关卡出海,如果顺风顺水(北风,退潮),天亮前可抵达香港。但首先要买一只小船。
我问:既然是渔民,为什么还要买船?莫笑我不懂世情,说渔民出海作业乘坐生产队的船,只有很少数人家有小船私用,买船便是向他们买。没有钱,谁肯借船给你用?
我和母亲(我父亲在佛山做医生,只周末回来)对偷渡的具体情节都只听过一些,只能泛泛地提些问题。没有其他选择,只好相信介绍人。母亲拿出一块重一两一钱的黄金──这在当时已是不小的数目,交给莫作为定金,静侯消息。不料却是肉包子打狗,从此再也不见莫的踪影。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骗,很生气,母亲也心情沉重,但仍安慰我说:“算了,花钱偷渡就是这样,没法追,也没账算的。这种事,听得多了。”
堂弟永烈从农村来广州,暂住他三姐家里。上月,他和几个在农场认识的同伴走山路偷渡,快到边界的梧桐山时被民兵发现冲散,几个同伴被捉,只他一人逃脱,先后爬过了中、英双方的边界铁丝网,却被港英边防巡逻车捉住,关进边防警察站。他托警察打电话联系到他在香港的大姐,他大姐马上带了食物和衣服来见他,说尽快找人担保营救。不料慢了半拍,第二天他就被递解回来,他大姐哭得几乎发疯。
他被送回公社,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又是第二次偷渡被捉,一顿痛打之后,再罚他跪碎玻璃,小腿压上一块木板,两名打手跳上木板“踩翘翘板”取乐,痛得他死去活来。
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永烈再度来广州,找机会东山再起。他知道我正在找门路,于是找到我。他刚从外省回来的表弟何平也要参加。永烈再联络到上回偷渡被捉回的增城某农场的四名知青,筹划新一轮行动。
我平生谨慎怕事,虽然已铁了心出逃,但要付诸行动,仍然顾虑重重——主要顾虑是户口在昆明,一旦失手,被遣送回去,很可能落个“叛国投敌”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是堂弟永烈偸渡过两次。然而,未知数太多,失败的风险很高。
永烈说:“万一失手被捉,可以报回家乡兴宁县,你和何平离开家乡多年,没有人认得,而家乡对偷渡见惯不怪,很多公社都不认真追究,如果不是出身不好,或没有其它案底,往往只是训斥几句写个检讨就放人。”
我半信半疑,但没有其它办法,只好作万一失败假报户口所在地的准备。退是死路一条,进还可能搏出一条生路。走就走吧!一切付诸天命,愿 主助我。
于是,我们怀着激动而又焦虑的心情,积极准备干粮、水壶和塑料布等物品。永烈说干粮最好是军用压缩饼干,他搞到几块,是约二指宽长方形浅黄色的硬饼,有豆香味,掰碎溶在水里吃,很耐饱;我们又买了饼干糖果及一些高价猪肉干,每人一小袋。永烈说,水很重要,各人带一个水壶,又弄来一个强韧的装电焊条的塑料袋,以备路上贮水。他们又准备了两把小刀、几根绳索。我准备了一个小药包。
至少三天爬山路程,只带这点东西是不够的,但是行装越简单越好,装扮成知青回农场的样子,以免引起公安和民兵的怀疑,因此不可能带足够的水和食物,饥渴疲累是偷渡客必挨之苦,且不说种种危险和意外。
永烈说,如果认得动物园的人,最好搞一包老虎粪,带在身上,边防军军犬闻到气味就不敢动也不敢吠。当时一包老虎粪的价钱已被炒到一二百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到六个月的工资),可惜我们没门路。永烈又说最好买点蛇药,可是买不到;指南针也买不到,据说已禁止出售。
几天后,一切就绪,在家人的忧心和期待中踏上征途。
我们三人坐下午班车到增城,农场阿德的妻子到车站接应,但互不打招呼,只以眼神示意,拉开一段距离跟着她走。走了半个多小时,远远望见农场来的四个人了,阿德妻子微扭转头,打个手势比划一下,就另路走开了。
会齐后,一行七人装作回农场,有说有笑地走着。虽然已经进入东莞县边防“三线”范围,随时有可能被民兵盘查,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感到很紧张。
我听说阿德有两个小孩,于是问道:“撇下老婆孩子,一个人去偷渡,放心得下吗?”
阿德无奈地说:“没办法啊!一年没有几顿吃得饱,不闯出一条路怎么行?”
另一个农场知青告诉我,他祖父以前在当地算是有钱人,到他们父亲叔伯这一代,每家分到的田产并没有多少,但仍然被划为地主,土改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家族几乎每一两天就有一人被斗死。他们兄弟姐妹年纪还小,历年所受的苦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待到政府号召下乡“支农”(“支援农村建设”。以后才改称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们第一批就参加了,一心以为换了环境会好一些。谁知在农场同样是阶级成份决定一切,干脏活累活不算,还被污蔑为“狗崽子”。不走不行。
正行进间,大路左边远隔的一丘农田里,一群生产队的社员在耕作。他们显然怀疑我们是偷渡客,似乎在嘀咕什么,一个男的大声喝问:“去哪里?”
阿德响亮回答:“回农场。”
“什么农场?”
“曙光。”阿德答了宝安县一个农场的名字,那边的人才不再问。
Sujuan (2013-07-15 17:43:07) |
惊心动魄,非我们这些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可以想象的!谢谢分享,历史不容忘却!愿您的路径都滴满脂油! |
牧童歌谣 (2013-07-15 19:46:13) |
太惊险了! 这真是生命的顽强战歌啊,急切等待下篇。 这里感谢曾先生, 因为我刚刚来美国时,年轻不懂事,自视清高,听说我打工的餐馆老板是偷渡来的,就看不上他们一家,觉得他们英文那么差,来了就做苦工,一辈子出不了头。 其实,留学来的,偷渡来的,不都是一样的奔生活追求自由,偷渡出来的人更加经过血于火的考验,更加顽强,值得我敬佩。 我也为自己当年的无知和轻狂而忏悔惭愧! |
抱峰 (2013-07-15 21:34:56) |
我在仔细拜读.很好.问安! |
雨林 (2013-07-15 23:08:11) |
不知先生的回忆录在国内的网站是否可以发表? |
panda13 (2013-07-16 16:14:06) |
好故事!接着跟读 |
曾庆斯 (2013-07-16 23:15:02) |
我不熟悉国内网站,不知道能否发表,有暇还望多指教。谢谢。 经友人联系,国内《温故》期刊希望节选刊载,第一次“逃亡之路”已发表于第25期,2013年5月。 此書已由洛杉矶《世界日报》“大家来写书”计划印刷,初印100本我已收到,待十月份连同其它一起正式发行。 |
曾庆斯 (2013-07-16 23:21:15) |
谢谢各位阅读和评论,这对我是一种鼓励。恕我未能一一答复致谢。 |
雨林 (2013-07-16 23:41:35) |
感谢曾先生回答我的问题。我希望有更多国内的读者能够看到您的著作。如果已经在出书,也许出版社对网上的登载已经有所限制吧。 听我先生提到,”爱思想“ ”共识网“这两个国内可以看到的网站里面都是比较严肃的话题。 新浪博客倒是popular, 但可能会删除您的一些文字。 供参考。 |
曾庆斯 (2013-07-17 21:00:14) |
谢谢你及你先生提供国内网站信息。
关于出版与网上登载:《世界日报》“大家来写书”计划,基本上是自费出书性质。世報接受并签约后,帮助申请书号、编辑、出版及发行。首印100本,每本150页计,收费$2,000,定价每本约$21。如页数超过150,另加印刷费。《浩》有453页,共付费$2,530,定价每本$27。100本由作者自行处理,世報图书部亦会代售(十月份开始)。作者可要求加印,付印刷费。
“出书合同”写明:该书版权归世報,但著作权归作者,作者可以于任何时候联系任何出版社,另行排版发行。友人为我联系国内出版社,《温故》答复:目前出版全书尚有困難,但可节选刊登。如有机会,我希望联系到香港的出版社。在与其它出版社签订合同前,我在网路上发表节选不受限制。
谢谢你的关心。 |
雨林 (2013-07-17 21:10:44) |
曾先生好。 我们文轩的子蕴有在台湾出版著作的经验。 也许可以提供信息。 您可以在文轩送悄悄话给她。 |
予微 (2013-07-18 02:39:56) |
好紧张! 当年偷渡客被狗咬,被鲨鱼吃掉的都不少。 |
曾庆斯 (2013-07-18 15:24:37) |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