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玛戈:女人性抑制(调情)的妙用
玛戈是天生的常识心理学家,她知道男人想要的是什么。按进化心理学家的说法,她拥有从远古女性进化而来的先天的性心理机制——“性抑制”(sexual withholding)。性抑制,在不严格的意义上,也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调情”(我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已作过专门介绍)。正是由于玛戈具有天赋的性抑制(调情)能力,使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玩弄欧比于掌股之中。
玛戈:欧比纳斯“艺术鉴赏”的最大成就
欧比双眼失明后,作者以他那特有黑色幽默总结了他俩之间后期的关系:
欧比纳斯的专长是艺术鉴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发现了美丽的玛戈。然而现在玛戈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她的话语声,她衣裳的窸窣声和她身上发出的脂粉香。他曾经把玛戈从那黑洞洞的小影院里带出来,现在她似乎又退回到那一团漆黑之中。
然而欧比纳斯不能总是用美的思索和道德的内省来安慰自己。他无法总是使自己相信,肉眼视觉的丧失意味着心灵眼睛的复明;他无法欺骗自己去幻想他与玛戈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幸福、更充实、更纯洁;他也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品味玛戈对自己的忠诚。
玛戈对欧比——乃至对爱情——是否“忠诚”,我们得了解一下她的人格特征。先来看一下由玛戈本人对欧比自述的此前的个人“经历”:
我从家里逃出来,靠当模特儿挣钱。一个可恶的老太婆剥削我。后来我交了个男朋友。他像你一样,也是结过婚的。他妻子不肯跟他离婚,我就和他分手了。我挺爱他,可我不愿意总当情妇。后来有个开银行的老头缠上了我。他答应把全部财产都送给我,可我当然还是拒绝了他。他伤心过度,死了。后来我就到‘百眼巨人’当了引座员。
若将小说叙述者所讲的玛戈的实际经历,与玛戈自编的故事两相对照,就会发现玛戈在两性关系中具有惊人的天赋。明明是雷克斯——他根本没有妻子——抛弃了她,可她要说成是主动与他分的手;明明是银行老头只给了她买一件皮大衣的钱和付房租住到十一月份,可她偏偏说成是“他答应把全部财产都送给我”。而且,她还向欧比隐瞒了她的一个重要经历——性经历:在雷克斯撇下她之后,她陪两个日本绅士过夜,第二天早晨她要他们付两百马克,两个绅士只给了她三马克半,全是零钱,然后把她撵出了门。
玛戈的人格特征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她“自己也说不清她追求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这种或多或少带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特点的人格特征,归结起来,与她从小就缺少父母的爱有关。她父亲是个看门人,脑袋不停地颤动,似乎总在以此证明他的怨愤与忧愁。谁若说了一句稍微不中听的话,他就会怒发冲冠地发作一通。她母亲虽还年轻,却已被生活磨蚀成一个麻木、粗俗的女人。所以,当玛戈约十七岁,搬进列万多夫斯基太太(一个拉皮条的女人)公寓里一间仆人住的小房时,她父母巴不得她早点搬出去,自然感到庆幸。他们认为,任何邪恶的职业都会因为赚来金钱而变得圣洁起来。这样一想他们就更心安理得了。
正因如此,在玛戈人格的先天因素中,她缺少爱的能力。或者说,她的天性中就没有爱的能力。作者曾巧妙地暗示过这一点。例如,在欧比第一次进“百眼巨人”影院里时,“他随着她向前走去,隐约辨出她那十分娇小的身影及均匀、迅速而不带感情的动作”。这里,“不带感情的动作”的刻画耐人寻味:玛戈是一个不知道爱什么样的男人,或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好的粗俗女人。
玛戈十六岁开始梦想当模特儿,然后再当电影明星。可是,她把从模特儿到影星的过渡看得相当简单。于是,当她确信欧比属于那种能为她登上舞台和银幕提供条件的人时,便开始了她诱惑欧比的行动。
解读男人的性心理:“怀疑承诺的偏向”
玛戈是一个天生的诱惑男人的行家。这里的“天生的”一词,是在她擅长激活她大脑中进化而来的心理机制——解读男人的性心理——这一意义上使用的。既然人人都有常识心理学,那也就可以说,人人都有“常识爱情心理学”。由于女人在整个进化过程中的优势,她们特别善于洞察男人的心理,当然也就更擅长如何解读男人的爱情心理,更何况性心理了。一般来说,当一个男人向某个女人大献殷勤,请她吃饭,送她礼物,向她展示自己才华的时候,这个女人大抵会觉察到这个男人想干什么了。通常,女人的直觉——特别是对男人爱的信号——是极为敏锐的。
但尽管如此,女人仍然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适应性问题:他是真心爱我,还是仅仅勾引我,把我作为他的又一个猎艳对象——特别是当她遇到一个风月场上的“猎艳高手”的时候(像罗多尔夫那样的男人)。作为一个天性敏感的女人,你会运用特有的心理机制,把与爱情事件相关的一些琐碎的“线索”拼贴在一起,以便推断出事情的真相。这正是“性心理解读”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比如,某一天,你无意中发现丈夫身上有一种不明的气味或香味,那么这到底是意味着一次性背叛,还是仅仅是一次偶然谈话中沾染的香气?
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在叙说主人公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性爱故事时,曾有这样一个情景:“特蕾莎在将近凌晨一点半回到家,走进浴室,换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他睡熟了。她靠近他的脸,正要吻他的嘴唇,这时,发现他的头发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她久久地探着身子。她像条狗一样嗅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女人的气味,女人下体的气味。”这时,特蕾莎便面临着托马斯对她有性背叛这样一个适应性问题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对男人性心理的解读中,女人也免不了会犯错误——尽管这种错误比男人要小得多。心理学家将此称之为在性心理解读中特有的一种“认知偏向”。这种认知偏向表现为,你作为女人,往往会怀疑某个男子向你求爱的真实性,尽管你对他也有意,但你要不断地考验他,一再地采用规避、拖延的战术;或者完全相反,你还没有弄清一个男人的真实意图前便自行坠入情网,或把他某些纯属友谊的表示误为对你的爱情。在这两种情况下,你的认知方式都出现了偏差。而对女人来说,最主要的错误是前一种。
怎么样解释女人“怀疑”男人爱情的这种认知偏向?心理学家试图运用管理学中的“错误管理理论”来解释。运用错误管理理论的新方法可以发现,从众多事件的平均值来看,两种错误的代价与收益是不相等的,或不对称的。可以举个简单的例子,就能直观地理解这一理论,如烟雾警报。搞消防的人都知道,一般来说,一种烟雾报警器对任何烟雾都十分敏感。如果它漏报了信息,就可能引发房屋大火;如果它“错报”了信息,则错误报警的代价总比失火灾难要小得多。那么对于烟雾报警器来说,我们宁愿它错报而不是漏报。心理学家把错误管理理论的这种思维“逻辑”,应用到人类进化适应的代价—收益的权衡上来,特别是在解读异性的性心理方面。
根据错误管理理论可以预测,如果在进化过程中,人类在解读异性的性心理问题上,始终存在着不对称的代价—收益,那么这种“不对称性”就形成了一种选择压力,从而使人类产生某种可预测的认知偏向(或偏差)。就好像烟雾报警器“偏向”于误报而不是漏报,那么进化而来的性心理解读机制,将偏向于产生更多的某一类推断错误。目前,已经发现了两类偏向。一种是“夸大型的性知觉偏向”,适用于男人;另一种是“怀疑承诺的偏向”,适用于女人。
那么,女性为什么容易产生“怀疑承诺的偏向”呢?也就是女性为什么对男人的爱情倾向于宁愿信其“无”呢?进化心理学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针对男性的多样化性伴侣的偏好——正如男性往往夸大或过高估计女性的性意图所表现的那样,女性也相应地进化出了一种推理偏向:在求爱过程中,她们常常低估或怀疑男性爱的承诺的真实度。因为无论是在进化史上,还是在现阶段,某些男性可能利用虚假的承诺来骗取短期的性关系,而女性的“怀疑偏好”的功能就在于,使自己上当受骗的代价最小化。例如,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赠送鲜花和礼物,这个女人往往会低估这种行为实际上包含的承诺,而旁观者却看得更清楚。当然,女性对男性承诺的这种“怀疑主义”是完全合理的,也是必要的。男性为了获取短期的性关系,常常会在承诺(声称“我爱你”)、社会地位(吹嘘自己如何富有)、甚至对女方孩子的喜爱等方面欺骗女性,而这些方面,恰恰又都是女性所在乎的东西。
“女人们什么都能猜到”——“性感操纵”策略
普鲁斯特曾在给安德烈·纪德的一封信中,自认为他“惟一的天赋”是可以指导人们怎么样谈恋爱:“写这本书时我真的感到,要是斯万认识我又肯接受我的指导,我应该能有办法让奥黛特回到他的身边。”(请读者参见《追忆》第一卷的第二部《斯万的爱情》)
确实,普鲁斯特不愧为真正的爱情导师。他有一句名言值得我们每一个男人记住:“女人们什么都能猜到。如果男人在刚开始交往时就太紧张,没有很好地掩饰住对她们的欲望,那么,当她们感受到这种欲望已经无可救药的时候,她们就卖起了关子,永远也不会委身给那个男人了。”这是普鲁斯特用文学的语言所阐述的关于女性“性抑制”策略的最贴切、最绝妙的表达。
“女人们什么都能猜到”,用进化心理学的语言来说,就是女人特别擅长“性感操纵”的策略。这种策略是女性进化而来的另一种心理机制。从理论上说,女性的“性感操纵”与“怀疑承诺的偏向”,是一对孪生子,或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共同用来对付男人的性策略。男人们几乎都会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夸大型的性知觉偏向”。根据这一偏向,男性很容易、或轻易地就推断出女性的“性意向”(sexual intent),尽管有时这种性意向并不存在。这就构成了男性有时会面临的一个灾难:女性可以利用自身的性感来操纵男性。不妨把它称之为女性的“性感操纵”策略。这就是说,有时候,女性会把她的“性感”当作对付男性的一个策略。
玛戈对欧比纳斯的性感操纵
由于女性进化出了对男性的经济资源的偏好,所以当她对某个男人并没有爱情时,却可以用她的性感来操纵男性,以获取经济上的收益。玛戈就正是这样。在她与欧比交往之初,她所考虑的问题是,“也许他根本没什么钱,那我就用不着跟他白耗时间。”于是他一直吊着欧比的胃口,完全不给他任何性接触的机会。
当欧比第一次送玛戈到她“婶婶”家门口时,他又羞又急地想吻她,可她往旁边一躲;当欧比劝她不要给他家里打电话时,她挺精炼地总结了他的为人:“你是骗子,懦夫,蠢材。你结过婚了,所以你才把戒指藏在风衣的兜里。”当她想去欧比家里探听虚实时,就先许愿说:“要是我去你家,也许我会吻你。”而当欧比同意她到家里来时,她却又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一种拖延策略)。玛戈硬是等到看出那个爱慕她的人的确富有,并且找到了一套极好的公寓时,她才让欧比在一家门廊的阴影里吻了她(同时她的提包里还塞进了一大卷钞票)。直到最终她那封“爱窠搭好了”的信被欧比的妻子收到,灾祸临头的欧比垂头丧气的时候,她才说“吻我,我来替你解除烦恼。”——这时,欧比才得到了第一次性接触的机会。
玛戈之所以能对欧比行使性感操纵,是因为她具有天赋的性心理解读的能力。在《包法利夫人》一章中,我介绍过作为猎艳高手的罗多尔夫,就具有先天地推断爱玛的性意图的能力。玛戈也同样如此。她本能地知道欧比想要的是什么——不过就是想占有她的身体。而且她能随时关注欧比的心理状态的变化。例如,她实地考察了欧比的家,不仅发现他真的有钱,而且还有一个附带的重大发现:
从他床头柜上摆的照片看得出来,他妻子不是玛戈想象的那种高大的贵妇——相貌严厉,精明强干;其实正好相反,她妻子看上去很文静,甚至有点迟钝,这样的女人不难对付。
对于准备卷入一场婚姻关系的“第三者”玛戈来说,弄清欧比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下一步的行动至关重要。事实上,玛戈的判断相当准确。伊丽莎白是个单纯的人,绝没有想到丈夫会欺骗她。她完全相信,她和欧比是一对“特殊的夫妇”,他们的关系珍贵而纯洁,绝不可能破裂。应该说,玛戈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与伊丽莎白性嫉妒能力的缺失有关。
而这个情商愚笨的欧比也不难搞定。在玛戈与她的旧情人雷克斯——他相貌奇特,丑得不乏魅力——重逢后,她有意地混淆欧比的视听:“你那个画家朋友丑得令人作呕——我宁肯死也不愿意吻这样丑陋的男人。”可是第二天,当雷克斯再度来访时,欧比留雷克斯吃饭,他毫不推辞地应允了。玛戈来到餐桌前,显得镇定自若。
她在这两个分享她爱情的男子之间坐下,感到自己像是在一部神秘而又动人的影片中扮演主角。她尽力演得合乎分寸:心不在焉地微笑,垂下睫毛,在请欧比纳斯递过水果的时候温柔地用手摸他的衣袖,同时向先前的情夫投去短暂、冷漠的一瞥。
“不,这次再不能让他逃掉,绝不让他溜走。”她忽然这样想,一阵欢快的颤栗传遍全身,她好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感情了。
由于先前是雷克斯抛弃玛戈的,所以,当玛戈再想得到雷克斯时,她不得不采取欲迎还拒的诱惑策略。这表明玛戈确实具备猎艳高手的特质。她也同样吊着雷克斯的胃口——要他“再耐心等一等”。当雷克斯要她到他住的那儿去时,她回绝说:“只要我们出一点差错,只要他起一点疑心,他就会杀了我,或者把我赶出门去。那时咱们俩就都成了穷光蛋。”
玛戈还有一个更精明的择偶策略——结婚反而更有助于搞外遇。她的近期目标是要和欧比结婚,尽管她也知道“要想撵走合法的妻子可不那么容易”,但她相信,“只要他跟我结了婚,我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就可以自由行动了。”玛戈的这一言论几乎是对人类“一夫一妻制”的一个嘲弄:既然有一夫一妻的婚姻,那么就必然有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的婚外恋。
玛戈“在那部讨厌的电影里出丑”后,为了让她驱散郁闷,欧比给她买了车,带她去观赏南方的春色。雷克斯主动要求作为“司机”与他们同行。欧比表示欢迎,他担心的是不知道玛戈是否同意,可玛戈只是“稍许踌躇了一下”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好吧,把他带上。”她说。“我倒挺喜欢他。不过他老跟我唠叨他的那些风流韵事,还老是唉声叹气,好像把那些事看得挺认真。我有点烦他。”
这就是猎艳高手的典型策略:先假装“稍许踌躇”一下,然后像作为朋友似的“挺喜欢他”,最后暗示雷克斯是一个使女性极为反感的风流浪子,从而打消了欧比的疑虑。
而当欧比觉察到了玛戈背叛的信号、甚至是证据时(欧比的作家朋友康拉德在汽车上听见了玛戈和雷克斯那么“轻浮、庸俗、下流的情话”,那个上校看见了他俩“躲到角落里搂搂抱抱”),甚至在欧比的枪口下,玛戈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他周旋说,“你也很清楚,他对女人毫无兴趣”:
“真的,他的确对女人不感兴趣,”她又说,“不过有一回——是开玩笑——我对他说:‘嘿,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让你忘掉你的男朋友。’我们俩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开玩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亲爱的。”
…… “他也不可能跟我合伙骗你,我们连嘴都没亲过,即使是亲一下嘴,我们俩也都会觉得恶心。”
这真是玛戈对她性背叛行为的绝妙辩护。通过数落、至少是暗示雷克斯是同性恋,就比“理直气壮地”表明她一直忠于欧比,要有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