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风中炸裂的声音
羊狼
古镇上,有一两栋白色的楼房伫立在一片错落有致的瓦房中。
一缕清丽的阳光抛洒在金色的稻田里,从这颗稻谷爬到那颗稻谷上,压弯了沉甸甸的稻穗。秋天和煦的风掀起欢腾的稻浪,稻浪里偶尔能看到欢快追赶着蚂蚱的小黄狗。
自西向东的一条大路把万顷良田分成两半。头上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敞着胸脯的农家汉子,挑着沉甸甸的稻谷从禾田里出来,“呼哧呼哧”地阔步走在这条大路上,他们那或高或低的裤脚上沾满了苍耳的果实和泥巴,偶尔会有一两只蚂蚱从飘着稻谷清香的竹筐中爬到挑夫的草帽上。收割后的稻田堆满了稻草垛子,像一个个披着蓑衣的农民。有的稻草被烧掉,发出噼噼嘙嘙的爆裂音,像丰收后燃放的鞭炮。
车轮般大小的夕阳挂在山梁上,将一抹橘红色的光线洒在黑色的瓦房顶上,打在黄色的土墙上,落在油油绿绿的树丛中,在门前的竹晒坪上弯弯曲曲的爬行。夕阳从屋顶高耸的烟窗悄悄走到墙角,最后消失于古镇四围的山脊上,一会就只看到山脊变成了一条条流动的线条。青灰色的房顶显露出静肃的威严。
油灯在夜色中点亮,若隐若现;淡淡的月光平添了几分宁静。古镇周边并不遥远的山村,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不知道是第几次潜入古镇,才发现它已经被一汪湖水淹没。一棵熟悉的古树在湖中孤零零地艰难地向四方伸张树枝,像只从湖中伸出的巨手,救命般地直伸向阴霾的天空,成为白鹭栖息的家园。可是,无论它是多么的努力,最终都要沉入湖底,在另一个静寂的世界里伫立。湖岸边的山坡上早已长满了芦苇,在秋风萧瑟中使劲摆动,像一支支白色的鸡毛掸子在空中挥舞,让花絮铺满整个天空。此情此景让我感到自己像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回到那阔别已久的故乡,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那多病的父亲和坚强的母亲带着对“桃花盛开、稻谷飘香、鱼肥水美的南方生活”的憧憬,两手空空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个无名的古镇生存。我们一家三口以一种特别痛苦的方式和这块土地相认。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深夜,在一间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小木屋里,父亲用一双大手吃力地顶起一个大木盆,颤抖地接住从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他那睁得如铜铃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木盆下的母亲,努力地颤抖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坚持住”,仿佛整个世界因此而凝固。就在父亲撑起的那片巴掌大的天空下,母亲艰难地挣扎着扭动身躯,脖子上的青筋时起时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密密地渗出。她紧闭着双眼,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作顽强的抗争,想要攻破眼皮这座大门。她的双手死死的抓紧父亲的裤脚,像在人流中挤上南下的列车时紧紧的拽着父亲的衣服。艰难的生产让母亲那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在死寂如水的古镇上穿梭,在震裂山谷的雷鸣声中被淹没,在滂沱大雨中渗入这片陌生的土地,让古镇在暗黑的夜晚哭泣。当我呱呱坠地的那刻起,我已经是一颗倔强的种子,和我的父亲母亲一同在古镇这块黑色的土地上扎根生长。
在生下我的第五天,父亲母亲开始下地干活。初到南方,因为没有种过水稻,淘气的牛拉着父亲在泥地里奔跑,像一列南下的火车飞过这片土地,一连几个趔趄,父亲摔倒在泥水里。我的母亲不知道要弯着像弓一样的腰站着插秧,第一次竟然带着凳子要坐在禾田里插秧,秧苗插得歪歪斜斜,一天下来没插好两分地,引来妇女们的一片哄笑,生产队长也大叫着“扣工分扣工分”。一天的劳累,让父亲母亲瘫软得像田里的泥水。
多少个无眠的深夜,我的父亲母亲躺在那风雨飘摇的屋子里透过油毛毡房顶的破洞仰望遥远的星空,无数次打着退堂鼓,无数次想念那贯穿南北的奔驰的列车,无数次思念北方那高大的白杨树、青青的麦苗和黑黑的土地,也无数次懊悔当初多么幼稚的憧憬。虽然,父亲母亲觉得与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是娶了本不该娶进门的新娘,但一想到离家时跪在父母亲面前发过的誓言,就又打消了念头,像游泳运动员扎进水里那般一次次扑向南方这块土地,咬紧牙关与劳累、辛酸、病痛以及一切苦难决斗,决计要生存下来。他们坚信,无论在哪一片天空下经历风雨,同样面对的是块黑色的土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父亲母亲最终为这片深情的土地所接纳。父亲养的牛壮实膘肥,能领着一群牛在草嫩水肥的山涧飞奔;我的母亲将水田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秤砣压不住满筐金黄的稻谷。而我像古镇的其他孩子一样,血脉里流淌的是这片黑土地上生长的稻谷和山涧清清的溪流;生活中充满着犁田耙地、锄禾收割、打鱼捞虾和寻找山货的艰辛和乐趣;我会说着古镇特有的方言,像光膀子的汉子一样,虎背熊腰地大摇大摆地去地里干活;我的青春像古镇的一草一木那般青翠,像风一样热烈,极富引力地吸引着古镇和农村的姑娘。
在古镇成长的岁月里,每当父母外出劳作时,我会被远处飘来的朗朗书声惊醒沉睡的梦,一骨碌爬起来,脸都不洗就沿着便捷的小径朝学校跑去,然后怯生生地接受老师罚站的处罚,打着三角眼狠狠地瞪着窃笑的同学。我喜欢看电影,每当电影院的发电机隆隆响起,即使吃到一半的饭碗也会被丢下,朝电影院飞奔而去。那时候,电影院守门售票的老头可不好惹,虽然我们娇小的身躯异常敏捷,趁着老头忙于检票的时候快速的蹿进电影院里,可是还是容易被抓到,后来翻爬围墙进入电影院的事情就经常发生。
我的生命似乎已经被古镇牢牢拴住,我会不自觉地在放学的时候背着书包走过老街旁那古石墙围成老屋,看屋内悬挂着的孔子画像,看前来吟诗作对的民间诗人,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摇头晃脑,像古人一样附庸风雅地吟诵自作的诗篇。我还会经常走过上学路上需要经过的那间暗黑的小屋,远远地看屋子里那精瘦的老人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那缥缈的墨香沁人心肺。
如今,我越来越思念古镇了,不仅仅是因为想要见一见我的父亲母亲,听一听他们讲述和古镇那解不开的情结,更多的是因为时常在梦中听到古镇在风中炸裂的声音。
那声音里有夕阳下路的拐角处黄伯孤独寂寞的身影,他走得如此寂寞,一路上陪伴着他的是土酒浓烈的味道;那声音里有阿庆公和他的妻子走在弯弯曲曲的上山路上的身影,阿庆公被高高举起,走在前面,他的妻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后面,呼唤着阿庆公的名字;那声音里有王一公晶亮的眼神和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弯曲的烟斗上,飘荡出缥缈迷离的“昌希鬼”和“百宴公”的故事。
那声音里,让我嗅到了古镇上风的味道、街的味道、田的味道、人的味道,嗅到了动物的味道、植物的味道、山的味道、水的味道,嗅到了穷尽我的一生也嗅不完的古镇的味道。
古镇,那生养我的地方,父母亲的第二故乡,那个让我留恋的故乡。它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刻刀,将它的影像雕刻进我的记忆里,雕刻进很多人的情感里,以至于在湖水淹没古镇的时候,我的老母亲和古镇上那些老人,相约来到湖边,她们抬起苍老的手指指点点,细数着古镇的位置、古庙的位置、古树的位置、集市的位置、学校的位置、红星队的位置、东方红队的位置……曾经劳作的膏腴般田地的位置,她们像思念亲人那般老泪纵横,祭洒在脚下陌生的土地上……
天地一弘 (2013-05-23 06:40:10) |
谢谢好文分享! 古镇,一个饱含情感的地方! |
羊狼 (2013-05-23 07:17:01) |
感谢您的阅读。 |
梅子 (2013-05-23 08:51:49) |
魂牵梦绕的古镇在你的笔下展现,让人不禁思乡。 |
羊狼 (2013-05-23 09:03:39) |
那是父母亲的古镇,生我养我的古镇。 |
大灰狼太太 (2013-05-23 11:56:58) |
非常喜欢你细腻的文笔 |
羊狼 (2013-05-23 12:37:17) |
谢谢。希望多多交流。 |
抱峰 (2013-05-23 22:17:24) |
感悟和感情引领,古镇土酒般醇厚,耐读。 |
羊狼 (2013-05-23 23:53:50) |
谢谢抱峰先生鼓励。 |
夕林 (2013-05-31 11:45:19) |
文字里渗透着你对古镇的热爱! |
羊狼 (2013-06-04 01:13:10) |
谢谢。古镇已经融入了血液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