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文轩》融融:中国宝地―――美国克里山植物园的故事(Quarryhill Botanical Garden)

中国宝地―――美国克里山植物园的故事(Quarryhill Botanical Garden)

中国宝地―――美国克里山植物园的故事

《品》杂志2013年第四期

融融

我要去的地方在加州的索诺玛县，第一次去，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因为气候原因被取消了航班，错过了需要会面的一些重要客人。第二次到了机场也没有去成，只好改票，选择第二天清晨五点多的飞机，三点起床，终于如愿到达。鸟瞰索诺玛山脉，层岚叠嶂，青山翠谷，怀抱世界著名的纳珀酒庄，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我要去访问的地方，那是一块隐藏的宝地。克里山植物园原来是旧金山的一位富裕Jane Davenport Jansen（简达文波特詹森）女士（1940-2000）的避暑花园。1968年购得四十英亩土地之前，曾经发生了一场山脉火灾，延烧到克里山，把地上所有的植物都烧成灰烬。四年之后，她购得此地时，发现炭灰和乱石中冒出了获得重生的松树秧苗，顿时被顽强的生命拨动心弦。重建花园时，她显然对英国的Howick的邱园皇家植物园基尤植物园和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中国庭院兴趣浓浓，以赞助植物的探险，收集种子和标本等合作方式，来改变克里山的容貌。

（１）
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是是世界上最大的花园之一，建于1670年，正处于欧洲的航海时代。当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运回大量中国的茶叶并献给皇室之后，茶叶在贵族妇女中便时髦起来。西方的贸易船上，常常配置了自然爱好者，随船到所在国考察自然状况。他们把中国的茶叶种子带回英国，同时也带回很多欧洲没有的花卉树木的种子，通过栽培嫁接，培育出更加完美的品种（进化论假说创始人达尔文就是随船考察的自然爱好者）。中国的月季，枫树，山茶，百合，白玉兰，牡丹，水杉，等等，种子源源不断地进入欧洲的土壤生根开花。尤其是中国月季，自明朝始已成为传统名花，山东莱州、北京常州、扬州等地区，先后成为著名的月季花生产栽培基地。宋代文豪苏东坡有诗云：“花开花落无间断，春去春来不相干。”“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常占四时春。”而欧洲在１８００年前，只有法国蔷薇、百叶蔷薇和突厥蔷薇等，花开一季，小而无香。中国月季传入欧洲后，掀开了月季史的新篇章，现代月季的历史就是从中国月季进入欧洲开始的。
占地28公顷的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里，中国月季是最热门的花种之一，既有中国的野生月季，也有被改良后的庭院月季。有石山园林，中国式园林，以及大片的树木和草地。有超级大的树墙，还有巨大的玻璃温室。温室内有英国最高大的棕榈树，亚洲、非洲和地中海以及南半球的各种植物。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对中国的考察和采集种子工作因为二次大战而终止，一直到中国对外开放，才开启。西方植物界给了中国“植物天堂”的美誉，不仅是因为中国的短粒米，茶，大豆，橘子，黄瓜，柠檬，桃子，杏子，姜，八角，和人参等已经遍布世界，也不仅因为中国的杜鹃花，木兰花，山茶花，viburnums荚蒾，栀子花，茉莉花，连翘，樱草花等已经香飘全球，还因为北半球在冰川时期被毁灭的，目前只能从化石中识别的很多植物，很多在中国还活着。当Joan听到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重返中国之旅时，即刻涉足，决定派克里山花园的设计师共同前往。这个消息传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幸亏被传了出去，否则，园林设计师回美之后辞职不干，女主人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人叫William Alan McNamara（威廉•麦克纳马拉，简称Bill），正在承包花园施工的年轻人。他问女主人，我可以去吗？女主人说，你想去？是，非常想去。女主人说，你得自己掏腰包。年轻人竟然一口答应：行！我自己出钱。
至于中国有多远？要花多少钱？要去多少天？离开自己的家庭，孩子那么小，怎么安排？自己的园林公司谁来经营？等等，他想都来不及想。这个英美文学专业毕业的年轻人，曾经在一个苗圃打工，泥土和种子的奇妙关系，植物与气候的亲密合作，就像天方夜谭一样让他著迷。自从爱上了植物学，许多问题在脑际旋转，其中包括：美国与中国的国土相仿，气候也相仿，为什么没有熊猫？后来他学习到，美国没有中国的地理环境，没有中国的四川云南和西藏一带独一无二的寒带温带亚热带连成一体的南北山脉。其物种之丰富，杂交之频繁，无处可寻。中国之所以能够出产世界独一无二的熊猫，与植被和气候紧密相关。中国是怎样的一块宝地啊！世界上总共有五十一种冷杉，原生于中国的有二十一种；世界上五十五种狗木树山茱萸或者四照花，中国有二十五种；十五种黄花菜，中国有十一种；四十五种女贞树，中国原产二十七种；三百种玉兰树，中国占了一百十种；三十种牡丹，中国占领了一半；五百种报春花，中国有三百；二十种紫丁香，中国原产十六种，等等。比尔如数家珍，一口气说出长长的名单。他心就像飞放风筝，早就飞到中国去了。中国啊，是不是比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the Ｗonderland）？云雾缭绕，古树参天，野花遍地？是不是有飞禽走兽的列队欢迎？是不是有风餐露宿的浪漫？

（２）
比尔迫切地想和世界一流的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合作。这种合作是荣誉，更是脚踏实地翻山越岭，一根拐杖，两条腿。云川贵一带，他们要去的地方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两个英国人，两个美国人在一个当地人的陪同下，走进了高山峻岭。就在那次探险中他结识了英国的另一个著名Howick植物园的主人，英国ＥＡＲＬＧＲＥＹ下午茶的后代Charles Howick伯爵。那是1988年。二十五年里，比尔总共去了中国二十三次，还去了尼泊尔，印度，日本，台湾等地，每一次都与Charles同行。他们往往在秋季去，因为正是植物结果取种的时候，有时春季也去，以助识别植物。比尔爬树，采种，Charles记录树高，身围，叶状，周围有什么植物，与种子一起，一一存档。
从中国回来不久，克里山的庭院设计师另谋高就，辞职不干了。也许中国之旅太艰难太辛苦？也许对中国的植物没有兴趣？也许找到了更适合他专业的工作？只有猜测，没有答案。而比尔却是那么新奇兴奋，俨然是植物专家的眼光，建议把克里山办成亚洲尤其是中国植物的实验基地，正合女主人的心意。ＪＯＡＮ问ＢＩＬＬ，你想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想接替设计师的职务吗？Ｂｉｌｌ没有马上答复，因为被ＪＯＡＮ雇佣的话，就意味着他得关闭自己正在蓬勃发展的公司，从此与克里山同呼吸共命运了。
那时，他的女儿和大儿子正是TEENAGE（青少年），小儿子才八岁。如果常年在中国考察，能得到妻子的支持吗？他清楚地记得每次采集工作结束，一到有邮局的地方，就把在野外写下的家信投寄出去（连打电话的条件都没有）。他还清楚地记得，回美之前，总是买很多礼物回去带给孩子。他犹豫过，挣扎过。但是，孩子们近乎陶醉一般地聆听父亲讲述在中国探险的故事，眼睛里都闪射出崇敬的光芒，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他就这样决定了，搬进克里山，把自己的余生与中国的植物连在一起。其实，他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克里山的东方植物。采访中，我反复地问他，有没有危险？他总是避而不谈。我紧追不放，最后，从他口里掏出一些危险的镜头。有一次，脚上的白纱袜浸透了血迹，都不知道被什么咬了。地陪发现后告说是蚂蟥，吸饱了血以后才离开。他的小腿上到处是蚂蟥咬过的痕迹，要用烧着的烟头烫了，蚂蟥才出来。不仅蚂蟥，到处都有独蛇，地上爬的，树上挂的，还有野生动物。他只说了野猴抢走了他们携带的食物，一笑带过。有一次，他们要从巨大的瀑布背后穿过去。岩石上的通道很小很滑，一旦不小心滑倒，就会被瀑布冲走。有没有保护措施？比如大家拉着一根绳？我问。没有，只有拐杖，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们多次看到伐木的车辆在陡坡中相撞，翻入深谷，车毁人亡。当时你怎么想？我问。走路小心一点。他答得沉着平静。后来，我从杂志上读到，比尔在中国采集种子时曾经跌入河流。冒险者是准备支付代价的，这个代价可能是金钱，可能是健康，也可能是生命。英国历史上著名的植物探险家George Forrest（乔治•福雷斯特）一直是比尔的精神支柱。福雷斯特于1904年被派往中国西部的云南省考察。其他成员全都被西藏僧侣用箭射死，他的帽子也射中了两箭，竟然肌肤无损。为了逃避追捕，他涉水沿山溪走了数英里，找到了当地的中国农民，帮他逃命。这是他的第一次中国之旅，即便与死神擦肩而过，他收集植物样本的袋子仍旧挂在肩膀，完整无缺地带回英国。

福雷斯特去了中国和喜马拉雅山脉六次以上，穿着华人的服装，靠着当地人帮助采集植物。即便如此，在一些偏远地区仍旧非常危险。他被被称为“植物世界印第安纳琼斯”。他收集的植物样本，种子和照片，包括300种生长在英国的杜鹃来自中国，还证明了报春花，龙胆，针叶林，兰花，木兰，虎耳草和菜青虫 - 菜青虫等等都来自中国。他的姓后来成了许多植物名称的一部分。
探险中吃什么？除了方便面就是压缩饼干。睡在帐篷里。最好的佳肴，就是回到宿营地，吃一顿当地居民制作的野生肉丝面条，满满一脸盆，放在桌中央，就这么简单，却吃得很香。

（3）
比尔搬进克里山花园时，这个花园还没有名字。他带回的种子，被送进暖房，埋入四英寸的小花盆。如今植物园内错落有致的浓浓绿荫，橡树，枫树，木兰花，山茱萸，百合和玫瑰，等等，都从种子开始，像把鸡蛋哺育成小鸡一样，一棵又一棵，一盆有一盆，然后移植室外。有的种子合适克里山，有的不合适。喜湿与喜旱，南方与北方，高低纬度，要分送给合适的研究机构。看到比尔里里外外忙进忙出，干得津津有味。女主人简也深受感染。比尔虽然没有植物学的文凭，却在学识，经验和志向上远远超过了金字塔出身的学者。让比尔当家，她相信这个花园能够像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一样成为世界一流的东方植物园。这年冬天，她产生了创办非营利机构的想法，本来只是想在私人花园里种上世界各地的品种，经过比尔的解释，中国中国，以亚洲为特色，在北美成为独一无二。不久，他们和麻州的哈佛大学，洛杉矶的HUNTINGDUN植物园以及哥伦比亚大学，贝克莱大学，以及加拿大温哥华的研究机构等都建立了合作关系。
鉴于这块土地曾经是一个被废弃的采石场，简给植物园取名Quarryhill（克里山）。闻名于世的温哥华布查特花园也是从废弃的采石场改造而成。但是，那儿是人工花园，克里山是野生植物。一九九二年，克里山植物园正式注册非营利机构，比尔被选为执行主席，不少园林爱好者和园林生意人纷纷参与，有的做义工，有的捐款，打击大家朝着一个目标，将私人花园对外开放，建设成一个活着的中国植物资料库。这时，女主人拥有六十二英亩，其中二十英亩用来开发中国植物，另外四十二亩留作他用。比尔穿梭于中美之间，时间有限，所带回的种子也有限。四川，西藏，云南等地，那么辽阔富裕，是个无底洞一样的宝库。同时，他发现很多古老的中国植物正频临绝种的危险，需要立刻抢救。每次回来他都又喜有愁。一方面，种下的植物因为克里山相同的地理气候条件以及细心照料，正在蓬勃生长。另一方面，土地不够，苗圃暖房太小。非营利机构，不能通过买卖来筹集资金，而要开拓教育项目，提高专业水品。植物园需要资金和人手。需要扩建基础建设，诸如停车场，游览车，导游培训，等等。这个前景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实现，比尔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2000年，克里山植物园已经初具规模，挖了养鱼的大小两个池塘，种下睡莲等水中植物，撒下鱼苗，完成了池塘肥水浇灌系统，开辟了众多山径小道，在池塘上架起小桥，还有石壁上喷涌而泄的瀑布。
新年伊始，早春的一个下午，比尔被唤到女主人的办公室。室外，克里山的花草像移民一样健康地扎根，从种子到秧苗，从暖房到山坡，经过三年的栽培，树木如同青少年的身体一样节节升高，五彩缤纷的鲜花含苞待放。简对比尔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旧金山做个小手术。很小的手术，她重复道，两三个月就会回来的。谁都没有料到，简永远地走了。她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五月份撒手人寰。她没有来得及向心爱的克里山说声再见，也没有来得及向比尔和其他工作人员告别。但是，留下一份遗嘱，把整个克里山的六十二英亩地和所有的存款都捐给了公共事业，把度假房子改建成办公室，为这个刚刚启动的中国植物的摇篮留下了厚实的基础。

（4）
比尔就这样接下了克里山，这是女主人简的心肝宝贝，也是比尔的心肝宝贝。这天，我坐上了比尔驾驶的游览车，一边观看，一边听他说着每个宝贝的成长故事。克里山植物园弯弯曲曲的小道山上山下加起来有两英里以上。游览车时不时停在一颗植物面前，比尔下车，一边说着它的故事，一边走过去，拍拍树干，摸摸树叶，或者弯身抚摸花朵。比尔最喜欢说枫树的故事，枫树的故事很多很多。现代人只知道日本的红枫和加拿大国旗上鲜红的枫叶。其实世界上的枫树有一百三十多种，中国原产的枫树高达一百种。枫树的身高不同，星叶的形状不同，颜色也不同。比尔从中国采集了四十五种枫树种子，都培育成功。克里山植物园的一年四季，每季都有各种枫树独特的风姿。世界上没有一片树叶是相同的，这是内行之语。枫树上星叶的纹路，颜色，花朵，以及带有翅膀的种子，令人看不厌看。
比尔说，有一种叫“五叶槭（Acer pentaphyllum）”的枫树，西方在三十年代就试图栽培，从来没有成功。比尔1992年去中国时，成都生物研究所作为礼物送给他一包种子，其中就有这种枫树。比尔带回克里山，种活了七棵。三棵在阴凉处，四棵在阳光充沛的山坡上，阴凉处的枫树长到两米以上，比阳光处的高一倍。比尔送给加州贝克莱大学两棵树苗，却没有成活。克里山创造了奇迹。
最近，克里山的枫树保育和培养成就被评为仅此于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世界第三名。前两名早在克里山植物园诞生之前已经赫赫有名，克里山成为后起之秀，因为近年来，西藏和四川西部，广西贵州等地多种频临灭绝枫树被比尔“抢救”了种子，得以在克里山安家落户。
香果树的英文名字叫（Emmenopterys hHenryi），用了英国人Augustine Henryi的姓。Augustine Henryi是爱尔兰籍植物学家和汉学家，曾担任大清皇家海关税务司的医官，是早期采集中国植物种子的先趨之一。香果树集群的米黄色筒状花儿包含着白色花苞片，被Augustine形容为“惊人的美丽”。英国得到此树的种子以后，到处移植，确实不见开花，好像抗议似的，长了七十五年才开出第一朵花。比尔把种子带回克里山时，心情异常激动，入土后，小心翼翼地护呵着。它喜欢暖和的春天，就像我们这里一样。六年后，香果树就开花了，确实惊艳美丽。这是在中国之外，第一棵移植的香果树这么年轻就开花而且，每两年开一次，连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都派人来拍照片呢！
克里山有中国的野葡萄，有月季花的老祖宗，有香椿树，有奇形怪状的各色花卉，数不胜数。听比尔讲它们的身世，娓娓道来，从历史到现状，从先驱到自己，听不胜听。考古学证明世界上的红木树红杉有十三种之多，而目前能够找到的，只有美国加州的两种，其他都灭绝了。可是，比尔却在中国找到了活着的红木树水杉，而且带回来种子，已经长得高耸入云。每一棵树，每一株花，就像一个从中国领养来的孩子，比尔深深懂得它们的故乡和父母，故乡的风情，土壤，山峦。整整二十五年，克里山种植了一千五百种两万五千棵植物,，成为世界上仅次于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最大的东方植物园

（5）
克里山植物园有凉亭，有露餐花园，有图书馆，有礼品店，还有一栋度假别墅。因为早起的关系，比尔邀请我留宿一晚。天高月明，星斗漫天，空气香醇，流水叮咚，群鸟啾啾。克里山的野生环境迎来野生的客人，苍鹭，老鹰，松鼠，野鸡和鹌鹑，敲门的不是邻居，而是啄木鸟。水獭，郊狼，山猫，野火鸡，白鹭，等等，都回来了。
今年7月21日，克里山植物园举办了一个以“蒋恩钿”名字命名的古老月季园开幕仪式。索诺玛市长，旧金山中国领事馆领事，来自中国的植物代表团，北京深圳，太仓等在保护植物和园林领域贡献卓越的代表受邀前来参加会议。自学成才的中国月季专家蒋恩钿女士已经辞世四十多年，她改写了世界月季历史，恢复了中国月季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植物界的公认和赞赏。世界月季协会以她的名字命名一种月季花，她的家乡太仓市建造了“蒋恩钿月季公园”和展览馆；她读书的中学也以她的名字建造了月季花园。克里山的“蒋恩钿古老月季花园”是第三个，也是海外第一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