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牙齿(上)
陆蔚青
南山玉走进诊室时,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新来的助理印度姑娘丽达站在老人身边,正在给她戴衣罩。这是个保养很好,颇有风度的老妇人,尽管老了,还有清秀的眉眼和很好看的嘴唇。南山玉微笑着说,今天看哪颗牙?老人说右上第一颗。不知是牙齿掉了一个茬儿,还是以前堵的银汞掉了。南山玉说那就先做个X光片吧!准备工作时南山玉问,是吃什么东西掉的?很硬的坚果吗?老妇人说不是,只是吃苹果,感到里面好像有沙子一样,我还想,苹果里面怎么会有沙子呢。南山玉脸上保持着一种亲和的微笑,说有人吃面包也会掉牙呢。不一定是硬东西,也是因为牙齿松动了,本身有问题了。
X光片很快出来了,南山玉把牙片放在微机里给老妇看,老人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牙齿,吓了一跳,说这是我的牙齿吗?真是丑陋呀。南山玉也回头看这一排牙齿。因为牙根萎缩了,嵌在牙龈里的,是一排枯萎和残缺不全的阴影,牙根变得很细很脆弱的样子,在灰色的没有生命的底片上,能看出衰老和死亡的痕迹。老妇人说这怎么是我的牙齿呢?我的牙齿是珍珠贝壳般闪光的呀。你不会弄错了?南山玉笑,说不会。老妇人脸上一瞬间就黯然神伤。低眉敛眼片刻,叹一口气说,人呀,不要老,老了一点都不好。且不要说什么色衰爱驰,就是自己的牙齿,也不由你做主,丑陋得心惊肉跳。
南山玉笑笑,回头看那排牙齿,它们矗立在屏幕上,冷漠而骄傲。
这是南山玉牙医学院毕业后到附属医院实习的第一周。历经数年的艰苦学习,终于可以行医的快乐,并没有被老妇人一番人生感悟所洇灭。然而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南山玉望着地铁里行色匆匆的行人,却不知不觉想起老妇人看到自己牙根时那惊骇的面孔。长长的电梯一上一下,南山玉正好可以俯视那些向上滚动的人流。在八月的蒙特利尔,好像每个人,都有一张疲惫的睡眠不足的面孔。南山玉在感慨行色匆匆的人流时,突然领悟到人生苦短岁月无常,同时对这个环境有了一种逃走的渴望。于是,在他迈出地铁的一霎那,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休假两周,去慕尼黑看他的妻子冷梅。
南山玉与冷梅在德国相识相爱,南山玉先毕业两年,却不能取得德国的永久居留权。南山玉只好来到蒙特利尔,转攻牙医。本来说好冷梅毕业也来这里,没想到冷梅在西门子找到工作。因为读牙医的辛苦,又想尽快毕业,南山玉用上了他全部的时间,他和冷梅有三年没见过面了。
在决定飞往欧洲的那一刻,南山玉的心,快乐得像一只小鸟。他的心关闭和郁积得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慕尼黑的模样。坐在飞机上,他好像是在一个剪接高超的意识流电影里。他看到冷梅迷人的微笑和长满百合花燕尾草的小径。突然感到腿上一片冰凉,睁眼一看,原来是邻座的小孩正在把一杯可乐倒在他的身上。那孩子仰着一张长满雀斑的小脸。南山玉弯下腰,看着认真干坏事的小孩,笑着把他抱起来。
也许,他很快也可以有这样一个小天使了。南山玉想。他已经快四十岁,日复一日,他越来越渴望家庭生活,渴望有孩子在身边奔跑。
他与冷梅约好在维也纳见面。当飞机在一片苍茫中靠近维也纳时,南山玉很惊讶地发现,在上空看维也纳,比他印象中破旧而拥挤。一瞬间,他居然有重回亚洲大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吓了一跳。当他在这里时,他一直是视它为异乡的。
是不是个人感受会因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辗转挪移呢?那就是说人的感情也很难恒久稳定了?在急于与冷梅相会的时刻,突然而来的思绪让南山玉在惊讶中有一丝丝的不安。他把脸贴在玄窗上,俯视下面的风景,极力冲淡这突如其来的不安。
但是当南山玉看到在机场下层等待他的冷梅时,心中涌起一股热情的潮涌,早已将那一点不安扔到九霄云外。冷梅穿着浅绿色的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绒黄色的毛衫,站在一排自动出票机旁边,婷婷玉立而充满生机。她靠在身后一个绿色的旅行包上,好像一株春天的树,又像一簇迎春花。南山玉禁不住三步两步跳下电梯,在诺大的机场里奔跑起来。
然后是忘乎所以的拥抱。南山玉把冷梅抱在怀里时,如果有人问他,你想到什么,南山玉会用白边眼镜后面那对真诚的眼睛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想,因为快乐的脑子是空白的。
他们的计划是在维也纳玩三天,然后沿途去布拉格和莫扎特的故乡------萨尔茨堡。之后,他们进入德国,到冷梅生活的慕尼黑。他们把最后一周留给慕尼黑,留给平静而休闲的时光。在那里,他们可以谈谈未来------是冷梅来蒙特利尔,还是南山玉寻找机会再返欧洲。
到市里已是黄昏,路过一个街角看见一家中餐馆,大红灯笼高高挂。南山玉一如既往的肩负重担,一人背着两个旅行包,手里拎着两个旅行箱,还不忘一只手拉着冷梅的手。冷梅却坚持背自己的旅行包,在她的坚持中,南山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冷梅的理由是自己也有手和肩,南山玉却看到了冷梅长大了的精神。的确,无论在欧洲还是北美,女孩子们都是自己背行李,但是在中国,女孩子却是喜欢让男人帮忙甚至是一只小小的手袋的。
南山玉端详着冷梅,他看到这个小妻子越来越漂亮了。也许是因为稍微胖了一点的原因,冷梅比三年前显得婀娜多姿,尤其是眼角眉梢,带有一种成熟女人特有的丰韵。
三年前的冷梅很骨感。有着青春女孩特有的内向和清冷。让南山玉开心的是,冷梅看见他,居然还有一份新娘子的娇羞,南山玉盯着她看时,她就嗔道,看什么?然后转过身去。
他们预订的旅馆是学生宿舍,空间很小。这对南山玉和冷梅不是问题,两张分开的床,有用的也只有一张。黑暗中南山玉能感到冷梅的半推半就或者说是欲拒还迎。三年的分离,南山玉能理解新婚之后漫长的分别意味着什么。新婚的生涩还停在那里,他们在黑暗中重新享有的其实是新婚之夜。因为新婚之后他们没有熟捻没有默契就分开了。那场婚礼好像只是为了当年既将分离下的一份决心。他们在一起短短的三天,然后是漫长的三年。所有的肢体语言都生疏了,留下的是某些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回忆。后来回忆也远了,好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在南山玉的回忆中,也许还因为想像增加了某些玫瑰的色彩。如今月光是那样明亮的照着,他们就这样相拥在一起,这才是今天真实的图画,也是南山玉渴望已久的图画。
之后就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游玩。白裤黑衫的南山玉与彩裙白衫的冷梅牵着手走在维也纳古老的街道上。有时出来的早,能闻到古老建筑与街道中那种气息,那是因为人居住的时间长而散发出的气息,一种古老的烟火油腻的气息。而这种清晨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嗅到的隔夜的热闹,隔年的温暖,还有跨越时间的人文气息,让南山玉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故乡。在清晨帮妈妈把小食摊摆在街头时,城市还象一个困乏的老人一样安静的睡着,然而,你依旧能闻到他的体温,因为你依然在他的怀抱中,而这时的气息,只是白日里被人潮的涌动遮盖的气息而已。也许白天被嘈杂的声音忽略了,但是,当他睡着时,他的精神,他的过去,他的历史依然在那里,从没有遗失过。
南山玉被这种熟悉的气味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在北美的三年,他都没有这样的感动。他们流连在维也纳的剧院和金色大厅之间。对于这座皇宫之城中的皇宫,他们倒没有多少兴趣。那些死去的政治和皇帝好像从没留下来,南山玉和冷梅最早的接触就是对艺术相同的爱好,莫泊桑的喜剧,歌德的浮士德,还有马拉的乐谱,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曾来到这里,为艺术孜孜不倦。
中饭他们就站在某个街角,一块披萨一筒可乐。他们看重的是那份下午茶,一定要去一个好的咖啡店,要一杯黑咖啡和一块甜点。
冷梅对甜点的捻熟让南山玉惊讶,而喝咖啡时她对黑咖啡的偏爱也让南山玉感慨。南山玉还记得第一次带她去咖啡店时她狼狈不堪的样子。那一杯咖啡,她兑了半杯牛奶,后来咖啡杯泛出发白的汁液,连咖啡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你已经完全习惯欧洲的生活了。南山玉感慨说。
是呀。冷梅笑道。笑的时候,嘴角现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咖啡不喝不行,上课坚持不下来。你知道的。她简短地说。
已经完全是那个样子了?南山玉问。
是的。完全是了。
他们相视而笑。那个样子,是冷梅刚到欧洲时对南山玉的定义。那时他们还不相识。南山玉因为来得早,已经染上了咖啡的瘾。每天早上去上学都看到他端着一杯咖啡在人行道上匆匆走过。
冷梅就对室友小柳说,那个高个子的男生,她顿一下,说,他是中国人吗?小柳说是呀,医学院的。好像大三的吧。怎么,他不像中国人?冷梅说也不是,就是他那个样子--------小柳探头向楼下望,说什么样子?就见南山玉端着一杯咖啡匆匆而过。
于是这就成了他们的笑谈。那时刚来的中国学生很少是那个样子,那需要一段时间的旅欧经历。
阿朵 (2013-05-21 05:24:33) |
细腻的描写! 这么相爱的一对新人,难道有什么故事在等着他们? |
天地一弘 (2013-05-21 06:51:22) |
感动爱情的美好! |
一休 (2013-05-22 01:38:32) |
喜欢看! |
百草园 (2013-05-22 01:48:20) |
会跟读。 |
海云 (2013-05-22 15:10:51) |
蔚青是我们文轩最早的成员之一,我们的第一本文集中有她的文章。 |
予微 (2013-05-24 03:42:01) |
好文笔,跳跃的音符,隐现的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