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哲学家和文学家了解人的心理

 

             ——《管理心理学大师的人格魅力与创新思想》“跋”

我在《如何成为心理咨询师——来自咨询与治疗大师的启示》(2009)的“跋”——“不懂‘心理’(Mind)的‘心理学家’”——中,简短而切中要害地论证了一下:为什么在中国有太多的不懂心理的“心理学家”!

但愿国内的“心理学家”最好不要看到我写的东西,他们肯定会不高兴!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事实就是这样。天地良心,如果从理论的动机上讲,我只是想让我的读者知道,并不是只有心理学家,才享有关于“心理”的话语权。尽管什么样的人拥有话语权奢谈“心理”,说起来还是一个“后现代”的问题。但我不想在这里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近些年我游走在搞心理学的人的圈里圈外,才发现有些人相当的妄自尊大,好像只有他们这些号称“心理学家”的人,才配懂得“心理”。出于对我的读者的义务和责任,我必须在这里纠正一下这个天大的误区。说其“天大”!并非耸人听闻:正是由于盲目自大,忽视了哲学家和文学家对心理研究的贡献,特别是长期缺乏跨文化门类(至少是哲学、文学和心理学)之间的沟通,从而导致中国的心理学如此落后,以至整个20世纪没有出现一个大师级的人物(参见我主编的《心理学大师的失误启示录》[2008]中的“跋”)。

我坚信,无论在那个意义上,哲学家比心理学家更懂得人的心理。要论证这一点并不难,只要瞥一眼心理学史便可知晓。大家知道,心理学原本是从哲学中“脱胎”而来的——史上有所谓冯特“之前”、“之后”的说法,但你要切记,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之后,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斩断它与哲学“母体”相联结的那根“脐带”——就像婴儿从母体出生之后不可能了断与其母亲的依恋关系一样;而且,“冯特之前”的哲学家(柏拉图、笛卡尔、康德、布伦塔诺等)奠定了“冯特之后”所有心理学研究的基本框架,也就是说,今天的心理学家对“How Mind Work”的回答,或关于心理学的对象与目标、理论假设、研究方法、概念框架等,都是由哲学家确定的。

当然,我们的“心理学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那我就举一个当下时髦的例子:所谓“心理的模块性”(Modularity of Mind)。随着认知神经科学(包括神经成像技术)、神经心理学、行为遗传学、进化心理学等新学科的发展,人们大都开始相信(心理)“模块”这个东西了(参见我主编的《你不知晓的20世纪最杰出心理学家》“主编序言”,2008)。但从心理学史角度看,这几乎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关于“Mind”的运作是模块化的,这最早是由笛卡尔发现并由康德加以系统论证的。笛卡尔在他的名著《形而上学的沉思》中,提出了这样一个令他困惑的问题:他站在楼上的窗前,看到街上来来往往行走的人,禁不住要问自己——根据他的“普遍怀疑”的原则,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人”,而不是“幽灵”(Ghost)或“凭发条活动的假人”呢?显然,这里涉及Mind中的两个认知功能问题:一是“知觉”,一是“判断力”(思维)。最终,笛卡尔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方案是:这是靠判断力,而不仅仅是知觉的力量。

到了康德的时候,解决笛卡尔问题的思路更加清晰。他把人的心理看作由两大模块——“感性”(相当于我们所说的“感性认识”)和“知性”(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理性认识”)——所构成,而且这两大认知系统的“模块性”(即功能独立性、领域特殊性和可分离性)体现在:1)“任何一种都不能优先于另一种”,二者同等重要——“知性”如果没有感性的话,就是空洞的;而“感性”如果没有知性的话,就是盲目的。(2)功能不能互换或替代:“知性”不能起到感性的作用;“感性”也不能起到知性(思维)的作用。(3)感性不能“上升”到知性,而知性也不能“还原”到感性。这样,在康德那里,感性和知性就是活脱脱的两大模块。因此,康德的感性与知性学说,就是历史上最早的心理模块性学说。我断言,如果不是康德为我们奠定了这样一个基本框架,今天的心理学家连做梦都想不到要研究什么“模块”!

至于今天发展心理学所热门的所谓儿童“心理理论”(theory of mind),则完全是由哲学家所引发的一个研究领域。换言之,如果不是哲学家事先确定了“心理理论”究竟为何物或其概念框架的话,心理学家就不会提出在儿童那里还有一个所谓“心理理论”的发展问题。这不能不归功于20世纪初的哲学家赖尔(Gilbert Ryle)和维特根斯坦。赖尔在《心理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中最早确定了关于“心理”的概念的日常用法,即“常识心理学”Folk Psychology)的基本概念框架。在常识心理学中,至少有三个核心概念:“愿望”(desire)、“意图”(intention)和“信念”(belief)。也就是说,常识心理学是我们成人大脑中一套天赋的心理概念系统,它把人(自己和他人)当作是有愿望、意图和信念的,并此基础上推测和解释他人的行为。半个世纪之后,到了20世纪下半叶、特别是80年代以来,发展心理学家才领悟到哲学家这一研究的意义,把它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儿童发展研究中来,才出现了所谓“儿童心理理论”发展这样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

国内的“心理学家”似乎害怕自己介入哲学的领域。但根据我对“20世纪100位最著名心理学家”的考查,且不说排名前3位的斯金纳、皮亚杰和弗洛伊德是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我还可以放肆地说,其中至少有一半完全可以被冠以“哲学家”的头衔。你也许会说,斯金纳不算哲学家,因为他反对“理论”。但你别忘了,当斯金纳在阐述他的一般方法论即描述性行为主义的时候,你能否认他是在谈哲学吗?例如他说:我从来不靠建立一种假设来研究问题。从来不推演定理,或给予它们以实验的检验。”从逻辑学家而不是经验科学家那里得到暗示的心理学教科书,认为思维必定包括假设、推理、实验检验和证明等阶段,……但这并不是大多数科学家实际上的研究方法。”“行为是有规律的,并且是被决定的。事实上,当斯金纳强调他的描述性行为主义,是一种不带理论结构而进行研究的严格的经验体系,在性质上是非理论的”——描述行为,不解释行为;使用归纳的、机械主义的、决定论的研究方法,拒绝承认心理事件在人类行为中起任何因果作用的时候,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哲学,那又是什么?

我敢说,国内心理学界几乎没有人读文学经典,文学家对“心理”研究的贡献从来就没有被他们当回事。也许“心理学家”会说,文学家确实擅长心理的描写和刻画,像“意识流”、“象征主义”寓意或比拟等手法,但那多半只是他们天才式的洞察、臆测或揣摩,人的“心理”绝不会是像文学家所描述的那样。但我可以用实例告诫那些持这种偏见的人:斯金纳曾是“文学青年”(发表过三篇短篇小说),他的《沃尔登第二》(1948)是标准的小说畅销书;皮亚杰是“青年诗人”,他19岁写散文诗《观念的使命》。此外,按照皮亚杰的两个大弟子格鲁伯和弗内歇在《皮亚杰精华》(1995)中提供的背景材料,“至少还有两首十四行诗。它们一起表达了他的情感天地。‘premiere neige’是低沉的,它描述了冰雪覆盖的山谷,以及耸立在山谷之上也在诗人之上的山峰。第二首短诗‘Je voudrais’是激昂的,它是一首爱之诗。年轻的诗人凭努力得到了自己的爱,引导她安全地到达更高境界。他们将‘高高飞翔在人类地平线之上’,他们将彼此相爱,忘记了他们所由来的那个世界。”

至于弗洛伊德,则是地地道道的文学家,没有人敢对此有什么疑义。当今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布鲁姆(Harold Bloom),甚至在他的《西方正典》(1994)中惊爆出令“心理学家”汗颜的冷语:“弗洛伊德实质上就是散文化了的莎士比亚,因为弗洛伊德对于人类心理的洞察是源于他对莎剧并非完全无意识的研读”;莎士比亚“是他的隐密权威,是他不愿承认的父亲”。如果真的如此,那你还能说文学对心理学没有什么意义吗?

在入选“20世纪100位最著名心理学家”中,文学对心理研究的意义本来就属于他们之中许多人的研究领域。荣格不仅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精到独特的研究(见他的著名论文《〈尤利西斯〉:一段独白》,而且还建立了他的“分析心理学”的文学理论(以他的《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心理学与文学》、《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等为代表);默瑞对“潜意识”的探索正是从阅读麦尔维尔的《白鲸》开始的。他的著名论文《以魔鬼的名义》,将这整篇小说的人物及情节,解释为 “超我”、“本我”和“自我”之间激烈的矛盾与冲突。他不仅写过麦尔维尔的传记,而且毕生都是麦尔维尔的忠实读者和书迷。马斯洛在大学期间对文学作品的研究引发了他强烈的美感意识,为他日后的需要层次理论中的“审美需要”提供了最早的素材;不确定条件下的判断与决策研究大师特沃斯基一生热爱犹太文学;以编制《16种性格类型测试量表》的伊莎贝尔·麦尔斯,同时也是个出色的推理小说作家,于1929年出版了一部获奖作品《Murder yet to come(谋杀尚未到来)》,其后又写了《Give me death(给我死亡)》,对人性的刻画都十分出色。

心理学大师如此关注文学,我想道理很简单:文学与心理学有着历史悠久的亲缘关系。如果按高尔基所说的“文学是人学”话,那么心理学正是在探索“人的天性”这一层面上与文学完全相通。在心理学史上,文学与心理学历来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略知一点奥维德、莎士比亚、狄德罗、卢梭、歌德等人的贡献就可以了)。我坚信,文学大师是天生的心理学家;文学经典是不朽的心理学名著。像莎士比亚(《悲、喜剧集》)、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歌德(《浮士德》、乔伊斯(《尤利西斯》)、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等,他们的作品本身就堪称心理学的“百科全书”,他们对人的心理的性质、心理状态、心理过程、心理机制的探讨和刻画,其深度和广度乃是一般心理学家难以达到的。我们的“心理学家”为什么就不能向文学家学习学习呢?

其实,我说的这些,其良苦用心不过是在于:对于我的读者来说,我希望他们尽快走出今日“心理学家”的狭隘的盲区,从哲学、文学与心理学相融通的大视野中,去探究“人自身的宇宙”(Mind)之谜。到了那时,“21世纪100位最著名心理学家”中,中国人就一定会榜上有名。

(熊哲宏主编:《管理心理学大师的人格魅力与创新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天地一弘 (2013-04-02 03:54:04)

文学即人学,我的高中老师也如是说,铭记在心。

欣赏好文,很深奥,好好学习!

林静 (2013-04-02 10:27:20)

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