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的第四封来信（小说）
抱峰
聚山贤弟：
结识新朋友就是看新书，哪怕草草浏览，不知不觉就会获益，更何况舞文弄墨、心丰如矿的韩愈不请自来授业解惑。挨金是金，挨玉是玉，我仿佛一夜间上了个档次，说话写信好转文了……这有一比：土包子进邯郸，学步，爬……转……哈哈，从前说“邯郸学步”，我这回是“邯郸学转”！（zhuai的三声）
你小嫂子烀的马杂碎一向很烂，韩愈啃嚼起来却觉费劲，嚼嚼竟潸然涕下――噢噢，这是第六天的事了……眼泪从两腮向下淌，淌在花白的胡子上。他说：“牙掉得差不多，剩下几颗暮齿了！”你小嫂子指马杂碎问：“是不是没烀烂？”他抱腮连连摇头：“烂，烂！是牙不争气！”你小嫂子忙操棒骨向盘子里磕打：“骨髓跟豆腐似的，省牙……”此后凡骨髓都留给他，倒些香油、熏醋蘸着吃。其实我更喜欢敲骨吸髓，无奈，只好嗍韩愈吃剩下的骨头了。
……韩愈含酒嗽口，稍后笑笑说：“人说树大招风，我却像棵枯树，风霜都懒怠袭扰。树干已成空洞，野禽在里边筑巢。树皮成了蝼蚁的食物，生了菌类的斑秃。即使用来烧火做饭也不大中用，没了筋脉，没了油性……我……又像个垂钓者，虽然四周的景致很好，柳花闲度，菱叶穿萍，仍觉索索然，木木然，只好独坐江边自斟自酌，长醉不醒，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就这样，从早坐到晚；打算诌几句歌吧，但，声音幽微，给谁听呀……便想，好自为之吧，管不了那么多烦杂世事了……”
他很伤感。我想，大半雄才伟略或身居高位尔后出溜下来的，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必然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看得出来，他特别想找人倾诉，如今找到了知音才这样忘形。唉，经过多年寻寻觅觅，这个知音……可笑，竟是早他一千年的我！哇噻，虚拟世界真好……
昨天他的情绪很是高涨。跟我一道放马，跨上光溜溜的马背疾驰，完全没了儒雅之态，俨然是位唐朝东征西讨的大将军。草淀子溅起一串串水花，马肚子扫着水草，惊起一群群水鸟。他跳下马，拣起白亮的鸟蛋高举，作飞翔状，顽皮至极，使我联想到童年的他；虽然没有你那么顽劣。他大声笑着，水鸟大声叫着，马兄马弟马姐马妹们仰天嘶鸣着——以蓝天白云为大幕——恰似天籁地籁人籁马籁的合弦。噢噢，哈哈，这是不折不扣的原生态！
放马归来，他坐在炕上来来回回拧屁股尖儿，原来屁股被马背骣得红肿。你小嫂子心细，叠了褥子让他坐，摞了被子让他靠。他仍然兴致勃勃，侃人生际遇之莫测，千古兴衰之遗恨。
他紧握我的手，泪眼婆娑，似要告别，却又难割难舍。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多住几天，以后常来……”
他沉吟半晌说：“我猜到大哥有些话没说完，是怕口冷伤了兄弟和气。”
是的。他把我揣磨透了。其实我真在犯寻思。既是兄弟，朋友，有话藏着掖着就是留下遗憾。见一回面多不容易。
我说：“对朋友不能一味地热捧，也不能一味地挑三拣四。我主张先肯定后否定。这样人家容易接受。比如你，我也先肯定，其实不肯定也是昧良心。肯定什么呢？记得你在大作《原道》里说出一句举世震惊的话：‘博爱之谓仁，行宜之为义。’我理解，博爱就是仁爱，正如孔子所言‘仁者爱人’，‘泛爱众’，而仁爱恰当落到实处就是义……你把仁爱和博爱当作同等概念解读，假如博爱的提法从你开始，先于法国思想家的论述已经一千多年了，多么了不起！不夸张地说，别说中国、全人类都将感激你……你在另一个地方还说：没有伯乐的马界是个悲惨世界，许多好马、千里马挨着肩地成批地死去，死在槽枥之间。虽然我不是伯乐，而伯乐总归越多越好。就是说，你肯定了伯乐存在的意义。这也是你的贡献，不能不肯定。
“可是你又说，没有伯乐千里马就‘辱于奴隶人之手’。你把千里马的悲惨命运加在奴隶人身上，大错特错了！别忘记，马市的哥们都是奴隶人。奴隶人不仅会喂马，相马，其中还有大大小小的‘伯乐’！当然了，不包括才疏学浅的我，还有我的儿孙子侄学生里边的败类。
“户马是马界生生不息的主力。马界的繁荣昌盛全赖于奴隶人。奴隶人把一匹马当成半拉家业，能听任死于槽枥之间吗？奴隶人宁可肚子瘪得前腔贴后腔也要从自己嘴里抠出粮食喂马。户马在奴隶人手中并不可怜，至少不用担心在刀丛剑林里冲杀。活计太累户马也兴尥尥蹶子，发牢骚，吼叫两声，但它们理解奴隶人的良苦用心，感受到了温暖。户马生了病奴隶人会到处掏唤偏方医治，成宿不睡觉伺候。户马是什么？奴隶人的命根子，儿孙，婆娘……别乐，听我说。户马也有良心，若提‘鞠躬尽瘁，死而后矣’每匹户马都能做到，它们不累倒在车辕下、耕犁前绝不撂挑子。它们清楚感恩的意义，与主人相依为命。它们死后，主人再饥饿难耐也不忍心烀肉吃，多将其埋在祖墓旁，立块木牌子……后人有考证历史的，从一个地穴挖出马骨头和人骨头就武断地说人马是奴隶主的殉葬品，作为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分期的依据，未免过于主观臆断！你再想，奴隶人自己呢？也这样，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更不肯放下手中的镢头。这可能是天赋人权马权――平等的劳动权。当你看到奴隶人梗着脖子拉犁，肩膀被绳子勒突撸皮，那是为了让户马歇歇腿；当你看到奴隶人帮助马拉重载抢上坡，累得浑身出白毛汗，撅腚袄像从水捞得似的，就会相信户马在人心目中的地位。户马干完活奴隶人让它们痛痛快快打个滚，牵着遛遛，落汗了才饮水喂草喂料。同时给马梳理毛发，坐在一旁抽旱烟，那神情……连婆娘喊吃饭都打愣怔。吃了饭，还要在马旁坐一会儿。掌了灯，直到婆娘娇憨诟骂才回窑睡觉。所谓驽骀，使落套了的马，是极少数的例子。请记住，驽骀与户马完全不同。驽骀一般指又老又病的马。”
韩愈唿地坐起身，两眼放光，拍一下大腿说：“学生茅塞顿开也！学生的要害是没能跳离上层一干人偏见僵化的思维定式。同时不了解马的不同特点，不同用途，更不了解马在农耕上的作用以及人马之情！”
我说：“人马之情符合中国传统的思想。仁爱，勤劳，坚韧，加上创造。”
“对，透彻。我写过许多文章，看来要重新审视了。”韩愈说，很诚恳，确有大家风范。
我说：“你在哲学和文学上的成就很少有人企及。我养马养了大半辈子只对养马有些经验，别把我的话当真……驯化野马为家马首先用来农耕，马和牛在农耕上的使用不仅是农业的一次大解放，也是人的一次大解放。有的史学家单单研究石器、铁器在生产方式发展史上的作用，但忽视了六畜之首马以及牛的作用。要知道，马、牛也是工具，带活气儿的工具，不应忽略!”
“贤兄所言极是。此次拜师收获甚丰。我轻视了奴隶人，轻视了耕马，惭愧惭愧。啊啊，我又用奴隶人这个词了……”
“知道了就好。惭愧大可不必。有些时代用语既用了还要用。奴隶人，我不就在用么！”
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就啰嗦到这。
下封信可能还写韩愈。
愚兄 孙阳 xxxx年x月x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