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短篇)

                                                                                    瓜

二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某事业单位上班,因为和领导相处的不太融洽,同事们都说我:瓜。有的当面说,有的在背后说。当面说的是一片好心,或者装出一片好心,想叫我顺着领导。至于背后说的,那是什么样的心态都有,嘲笑啦、兴灾乐祸啦、看热闹啦等等等等。

瓜 是陕西话,具有多重含义,主要是傻的意思。同事们都说我瓜,也就是说,他们形成了对我的一致评价:傻。既然这么多人说我傻,看来我是真有点傻。以前,本着 诚实客观的原则,我写的是“很傻”。后来每次看到这里,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就开始作怪,气喘心悸脑袋发晕,只好改过来啦。好在大家都是中国人,能理解的哈。

二 十八岁的时候,我思考“瓜”的问题是从一天早上开始的。我迷迷瞪瞪坐在床沿,想着我是已经醒来了呢还是在做醒来的梦?那段时间我经常是这个样子,闹钟一响 就关掉,再眯一会儿。眯着眯着就做梦,经常梦见我醒来。后来就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好几次真的醒来时发现已经晚了,脸都顾不上洗。最有意思一次是梦 到我走到了步行街,买了个煎饼,卷了土豆丝胡萝卜丝和海带丝,没要咸菜,让老板娘多抹蒜泥,到单位刚好吃完,抬头看见领导站在窗户里边。我抹嘴的时候屁出 来了。我甚至都感觉到括约肌的震动。走上了楼梯,领导站在门口正对着我,冲我喊:蜂窝煤!然后我就醒了。

我眯缝着眼睛,想搞清楚我是不是醒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是灰白色的,墙角有两个塑料盆,一个还泡着脏衣服,另一个是昨晚的洗脚水,墙上的“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还在那里,字迹歪歪扭扭的,是我的前任房客留下的。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然后我听见:蜂窝煤!声音是从电喇叭里发出来的,走街串巷的商贩用的 那种,一元两元店也用的那种,可能用了很长时间了,嘶嘶啦啦全是噪音。他隔天来一次,往常来的要早一些,大概六点到六点半之间,在最香的黎明前的瞌睡时吵 醒我,真他妈烦人。好在不会很久,我就可以翻个身继续睡了。一过七点,我就犯迷糊。这么说:我醒啦!

我穿上拖鞋走到临街的这边窗口,看见装煤球的三轮车,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漆黑,蓝布大褂也像是黑的。以前我只是听见,从来没有看到他。也就是说,我真的醒了。下次梦见他可就难说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刷牙、洗脸、上班。到了单位领导叫我洒水,嫌我洒得不够骂了我一顿。我用水管冲他又嫌太多骂我。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小张说我傻,还说我脾气太硬,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就开始想,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为什么我这么傻呢?

二 十八岁的时候我还是比较生猛的,对同事们好心的话没重视,或者说没有足够的重视,导致现在一事无成,别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没有重视因为从小老师教导 说:要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不能跟坏人同流合污。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现在我没有以前那么生猛了,想法也变了。有些时候干干坏事还是很有必要 的。前一阵子和小学时的一个老师聊天,我说你教的什么呀?全是骗人的。我的事他也听说了。他就说:没办法啊!书上是这么写的,考试也这么考,和标准答案不 一样就要扣分,就要扣奖金。都是为了生活嘛。再说要是不按书上的教,校长搞末位淘汰,我的饭碗就保不住啦!由此可见,应试教育真是害死人啊!

后来 我想起来当面说我“瓜”的有这么几位:陈姐、段姐、小张和李言。这几个人都是和我在一个办公室的,其他人没说可能是因为和我不在一个办公室吧?应当说明一 下: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同辈的只要年纪比自己大,都叫哥或姐,比如姐夫不叫姐夫,叫哥;嫂子不叫嫂子,叫姐,这样听起来亲切,以示亲近。这和女人在一起说 自己的隐私,男人聚堆发牢骚是一个道理,表示咱们俩是一伙的。你看,这么重要的事都告诉你了,我可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你也要把我当自己人看,这些事情 也要告诉我。不然就是对不起我。至于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就不好说了。

单位里也是一样。办公室只有小张比我小,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管她叫小张。虽然李言比我大几岁,可我一直叫他的名字。和别人不一样,不守规矩,这件事也能证明我傻。

陈 姐说我傻是在一个下午。我坐在办公室打盹,脑袋晕乎乎的但是睡不着,总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非常难受。那是因为太热了。我们的办公室在一个二层小楼的顶 层。楼是单面楼,四家单位合用。前面是我们的上级:局上。下午的太阳正好穿过走廊照进窗户。屋顶、墙壁、地板都是滚烫滚烫的。吊扇搅着热空气在屋里打转。 门和窗全部大开着,却没有空气对流。我晕了一阵子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要是能坐到领导的办公室里,吹上一阵空调该多好!他妈的想开会的时候你不开,不想的 时候老开!

陕西话说:说个王八来个鳖。正想着领导就回来啦。领导这时候回来有两种可能,要么别人请去喝酒,要么陪领导喝酒。不管是别人请还是请别 人,反正是喝醉啦。一回来就撞到窗户上-那个是朝外开的-谁把窗子打开了?把人撞的疼得!他揉着肩膀说:玻璃破了你赔呀?这句话我也不知道他是跟谁说的, 我呢?还是陈姐。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

领导喝多了回来总是两边摆着走,整个人二二乎乎的,除非站个大活人,不然他就看不见。这里要交待一下:那天是我开的窗户。但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研究过文王八卦先天神数紫薇星象。如果有这本事,我就找根棍子把窗框顶住。要是故意,就给地上放钉子,疼死他。

领导气得脸红脖子涨的,骂了一阵就回去睡觉了。过了一阵子我发现陈姐看着我,她先是笑吟吟的,然后叹口气:你咋这瓜的?然后又叹口气。拿着杯子到隔壁聊天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琢磨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 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没想明白,只是隐隐约约感到好像是这么回事:领导的火是朝我发的,玻璃破了要我来赔。但是,撞玻璃的肯定不是我,凭什么要我赔?我开窗户 时没有人看见。以前他们也开-后来就没人开了,我们坐在里面清焖-那天我只是碰巧开了一下。谁也没有证据说是我开的。这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领导就是想叫 我赔。可能是他看我不顺眼吧。

看我不顺眼是领导亲口说的。有一天开会,领导说:某些人,把领导不往眼里放。这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模模糊 糊地感觉到领导是说我呢!领导还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瞅了一圈,除了领导在玩游戏以外,所有人都盯着我。有的脸上带笑有的不笑,有的眼神是怜悯的有的 是疑惑的。这时候我更加确定了:说的就是我。虽然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感觉就是这么奇怪。

领导一开口别人都知道是在说我,而身为当事人的我竟然不能确定,看来“瓜”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段姐说的时候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也是先叹口气,感慨一番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我刚上班那会还不是这个样子。她说:你看你,咋这么瓜的!这种事虽然不对,但是大家都这么干。然后提了可行性建议:找个熟人,晚上带你到领导屋里坐一下。

在这之前,陈姐和李言奉领导之命下去检查,段姐翻看杂志,那是一本《读者》,封面图片是某个外国画家的作品。这是不采用美女照片作封面但发行量很大的一本杂志,购买者大多是那种自以为有品味的人。我在胡思乱想。

领导上厕所从门外经过,还没睡醒,酒也没醒,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来。回去的时候清醒了点,已经走过去又折回来,站在门口喊:上班就光知道坐下?咹?就不会找点事干?咹!没有一点主动性!咹!领导不安排就啥都不弄!咹!

我 有个同宗的兄弟,比我大一岁。有次我问他一个问题,我这个随便惯了,那天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他转过头一双眼睛都鼓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到底犯了什么错?要 是闹出人命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想了一下我试探着叫了声哥,他的眼睛这才缩回去了。当时我还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的,后来一想,叫他哥的本来就没几个人,我要 是再不叫,这哥当的什么劲呀?领导是领导里面最小的领导,只管这么两个人,要是还不能在我们身上显显威风,那不亏死了?

对于领导的狂怒我们都已经 习惯了,他总是有理由跑过来喊叫。让人受不了的不是喊叫时的口气和喊叫的内容,而是没有看到令他满意的反应话他会一直喊下去。这可真是要人命!没办法,我 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某隧道公司的宣传册,上面有地铁贯通时庆祝的图片和文字介绍,画画上几个人爬到一个类似于火车头样的机器上去摇旗子。到处是横幅,空中飘 洒着彩纸,落到头上肩上鲜黄色的土和灰兰色的水泥上。画面上的人像狂欢时那样兴奋。

领导呼哧呼哧的走了。段姐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她低着头,过一会儿就翻过去一页,只是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

听了她的话我开始想,这个办法好像能行。毕竟让领导看不顺眼可不是长久之计。然后就看着外面玉兰树上唯一的那朵硕大的白花,想着具体怎么干。想了一会儿就想到别的上面去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段姐看杂志想起什么来问了一句,我回答了。恰好领导上厕所回从外面过,以为我们在聊天,跑进来对我喊叫。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上厕所。还是假装上厕所来查岗。反正他经常这么干。

没 有领导参与的聊天是他非常讨厌的,不管是两三个人还是四五个人,看到这种情形他的脸马上变成猪肝色,耳朵乍起来,嘴角还会堆起泡沫,咆哮的样子可以用勃然 大怒来形容。成天不干正事光知道谝闲传。有啥说的呢?咹!档案整了没?咹!地脏了都不扫?咹!你看看玻璃上头一层土!都不知道擦一下!咹!他还摸摸门上 边:擦了没?咹!如果是陪领导聊天那就另外一回事了。领导像是换了一个人,和颜悦色温柔可亲。所以我们都有在领导需要时候陪他说说话的义务。只有我例外, 基本上不去,这是“瓜”的表现。

可是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事干,也不是每天都有领导安排的事干,除了打扫卫生没有安排的事情是不能主动干的。领导也 不是总是想叫人陪他聊天。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没有学会胡思乱想,也不想疯掉,只好自己聊天。如果有人要跟我聊,我只好跟他聊天。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被领导 发现,让他勃然大怒口喷唾沫。虽然生气很伤身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心里话我还真盼他早点死掉呢。受党和国家这么多年的教育,现在满脑子尖酸恶毒的 念头,想起来就觉得惭愧啊。

那段时间我被领导晾着,有很多时间胡思乱想。那天我灵魂出窍,出了办公室站在走廊,看着下面的院子和院子里的树、花坛 里的冬青、排成方阵的玉兰下干死的什么花、自行车、电动车、汽车。我从楼梯下去走过满是车轮带进来的沙土的水泥地面,看了一会儿紧挨着局上的两棵雪松,树 下有一层细密的松针,是浅浅的绿色,已经干了的是黄色,铺在灰色的混凝土上。松树的西面是局上的装了防盗门的厕所。枣红色的铁门开着,和松树排成一条直 线。我走出大门来到街上,闭着眼睛踏上盲道。向前走大概五十米停步,绕开树坑,再向前走八十米停步,躲开树,再走二三十米盲道就断了,不过没关系,过了畜 牧局的门就有了,但是上了人行道往前三步还要向左绕一下,他们经常把宣传牌摆出来,虽然没有人看。再走就到了步行街。每次走到这里我都犹豫不决,是直向前 走还是穿过步行街。两条都是回去的路。这时候我闻到了法国梧桐的味道,那是一种甜兮兮的粘滞的难以察觉的味道。还有腐烂的蔬菜叶子的味道和浓郁的铁腥味。 顺着这股腥味我找到了烟草局门前围着的大坑。大红色的热力管道下半截泡在泥汤里。铁腥味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突然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共同 点:输送出了问题。

从很小的时候,大概八九岁开始吧,我们被告知将来要做一颗螺丝钉,任劳任怨无私奉献。不管螺丝钉还是铁管,都是某个系统的一部 分,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转。但是铁管渗漏了,而我在想:凭什么要我奉献?我们都是妨碍了系统运行,于是铁管被泡在泥汤里,我被看不顺眼。除 此以外别无他法。

作为铁管是不应该有砂眼孔洞的,就算有了放在其它地方也没关系,比如说下水道什么的。但是它被接在了热水管上,这要造成多大的浪 费呀?所以他就得泡在泥里。生而为人不应该“瓜”,既然“瓜”就不能在单位。因为“瓜”不守规矩更是不能容忍的,得给领导造成多大的麻烦呀!由此可见我必 须不顺眼。想明白了这点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但是我经常胡思乱想,想的太多就记不住,更麻烦的是经常在各种各样的念头里纠缠不清,所以到现在还是“痴儿竟未悟”。

所以后来小张一语道破玄机,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什么突破。看来我这辈子就得这么“瓜”下去了。

早 上刚扫过地,洒了水我就拎了盆子上楼了。过了一会儿领导跑来问我:是你洒的水?是的。你就洒了这样子?咹!你就这么懒的?咹!你看地上全是土,走过来鞋都 没一点颜色了。咹!局上的车全在底下呢,一时司机上来说刚擦的车就脏了。咹!我为了单位费了多少心,你们不干一件漂亮事,叫我在领导跟前连话都说不起么! 咹!

粗水泥地吸水贼快,前脚洒过去后脚就干了,我他妈有什么办法?但是跟领导是没办法讲理的,况且我这人笨嘴笨舌的,再引出一阵子罗嗦咋办。

我 借来浇花坛的水管冲起来,小张下来帮忙,说这办法好。浇了一会儿领导一检查又发火了:我叫你洒水你就这么洒?你得是把这当成你家自留地了?咹!到处都是水 你叫人咋走呀?咹!好在这时候全都浇到了,我开始收拾管子,要一圈圈的盘起来,还要把外面冲洗一下,准备还给人家。领导嗓门够大的,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 说了一阵他也回去了,看热闹的也没了。小张说:人家都说你瓜呢!你的脾气也太硬了,得改一下!要不然在单位吃不开。现在世道坏了!她也叹口气。

听了她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脾气在作怪呀!明白了这点我还是没有一点办法,这玩意儿是爹妈给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我能咋个样吗?要是鸡眼痔疮就好了,一刀割掉他。
因为领导对我喊叫,慢慢的我就听不见了,慢慢的我连他这个人都看不见了。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

李 言的说法听起来像哥们之间——在我面前他总是这样的神态——的掏心掏肺:再别瓜了!没事也往领导跟前牛局长那多跑跑,对你没坏处。现在到了社会上,就要按 社会上的来,学生气在单位要吃亏呢!你说对着么?说完之后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只好表示赞同。他还举例子说:就像我,以前想着只要把事 弄好,日他谁勾子弄啥?结果呢?干得再好领导不说你好屁事不顶,会巴结了领导说你好别人都说你好,哪怕你啥事都弄不成。就像我现在,紧巴结都来不及,一有 机会朱局长就说:李言还能当领导?你看你看,把咱一棍子给打死了么!他摊开双手作出无奈的动作。然后也叹了口气:就等啥时候朱局长调走了我才有机会。说完 他就就像尿急一样到领导办公室“紧巴结”去了。

在举例子之前,他也说过世道的话。他说他从财政局要了一万块钱。因为“历史原因”,单位前几年没发工资,他托关系要了一万,钱到了单位帐上领导却说要扣掉百分之二十,还说这是规矩。前头老陈老段都没扣,到我这就要扣,吃柿子拣软的捏!你说人心坏不坏。

我说领导是见不得穷人吃白馍。李言哈哈大笑,说完巴结的话就去巴结了。

据我所见,李言的巴结是这种方式:兜里揣两包烟,一包五块的,一包十块的。他进门看见领导在打游戏,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掏出烟盒先看看,是十块的就给领导手边放一根,五块的就换另一包。然后自己也点一根。

李 言巴结的时候有时候会说点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如果领导把烟拿起来,李言赶紧给点火,这个时候就算是巴结上了。没巴结上有这么几种情形:李言的烟还没 掏出来领导就说:去去去!把你的烟拿走!或者:去去去!别到我这儿来。又或者:谁爱抽你的烟!再或者:啥烟嘛都拿出来给人发!快拿去撇了去!还有:出去!

巴结上的时候李言就很高兴地回来,没巴结上就板着脸唉声叹气,挨了训就要发发牢骚。

以前,见到李言发牢骚我就附和一下,后来就不了,心情好的时候就看着他笑,不好的话就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受领导的影响阴阳怪气的话学了一些,好久不说现在都忘了。听了这些话李言扑楞着眼睛看我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阴 阳怪气本来是别人对领导的评价,最早来自于一次谈话。有人来跟领导谈什么事情。谈到一半他跑过来中场休息,说:你们领导怎么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这种情 形我们很熟悉,你在那里讲,领导喀喀喀的点鼠标,过了一会儿就说上句什么话。假如你说:这事没办法弄。他说:没办法弄就没办法弄。你说:这事咋办?他说: 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要是说:领导这不是难为人吗?他就会说:我就是难为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可能会瞥上你一眼,也可能不会,但手不会停。这种情况我们已经 习惯了,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外面的人不习惯,觉得领导阴阳怪气。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想起来,领导是有点阴阳怪气的。这种事情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只好安慰他,领导就是这么个人,别往心里去。想想吧,你一年不过才来几回,我们可是每天面对他!他也就好受一些,接着感受阴阳怪气去了。该办的事还得办 嘛。

我第一次听见领导阴阳怪气的话是在我到单位的一个月之后,李言说我傻的第二天。开会时领导一边笑一边说:嘿嘿嘿……我就是过去的地主……嘿嘿 嘿……我就是见不得你们吃白馍……嘿嘿嘿……我猛然一惊,想起好几个人提醒过:在单位说话要小心呐!这么重要的提醒都忘了?真是傻!从此以后我就对李言阴 阳怪气啦!

那天上午我和陈姐段姐到和谐办去办事,回来到阉割协会十字,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回去都下班了。我们便分头回家,段姐往东,我 和陈姐往西。半路看见李言从教坊街出来,在另一边缩肩低头溜着墙根走得很快。下午刚上班就开会,领导说有些人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买菜去了。后来说他是地 主。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每当李言回来话题就要中断要么改换的原因了。
他们说领导是个受过伤的人。来这里以前在另一个单位,被人给搞下去啦!回到局上闲了好几年。领导的阴阳怪气可能和这个有关吧。

虽然别人也遇到过这种事,但他们没有阴阳怪气,因为他们知道还没到那个时候。和他们比起来我差得更远,但我阴阳怪气了,因为我不守规矩,因为我傻嘛!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得出如下结论:凡初见面特别热情的人,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除 了李言,别人都不巴结,给领导发烟,陪领导说话解闷。用领导的话说:不汇报工作!为此,领导开过很多次会强调汇报的事,后来还时不时地提一下,怕我们给忘 了。要我们把每天的工作详细地记录下来,当天汇报。这样一来,早上和下午刚上班,我们就在办公室里等,领导传下话来:谁谁谁去哪儿,谁谁谁和谁谁谁去干什 么。分配完了我们向目的地进发。回来之后再排队等候领导接见,汇报工作。为防止有人偷懒不好好记,每个礼拜一例会的时候还要汇报上周的工作。有时候还要汇 报上个月的工作。

后来据我分析,领导要求汇报工作是因为太无聊了。每天上了班就玩游戏,大多数时间除了李言巴结没事可干,这么下去人迟早要疯掉。这种情形我是有深刻体会的。
有 一段时间领导把我给晾“起”来了。晾人是领导的管理方法之一。具体是这样操作的:确定要晾谁之后,先是找理由训他,不管是开会、安排工作、听汇报还是非正 式的闲聊,理由总是能找到的。这样一来大家就明白了,领导这几天看谁不顺眼,要把他晾起来,没事离他远点,免得受连累。这种方式也叫吹风。在单位是很常用 的手法。比如说,局上有几个副科名额,发文件说自愿参加民主评议。等到笔试结束成绩公布,大家就明白谁要上去了。因为风已经吹出来了。

晾起来就很 简单了,分配工作没有他,有事不叫他,除了打扫卫生想骂人完全看不见他。第一次被晾起来我感觉快要疯掉了。上班别人都到隔壁去了,要么出去了,剩下我除了 发呆没事干,也不让干。后来我就睡觉,睡到下班回家。有一天睡醒之后脑袋晕晕沉沉脖子抬不起来,脑子里像煮沸的粥一样过去的现在的已经发生还没有发生的交 替出现,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梦中。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在我记忆中不经过吹风直接晾起来的只有一次。不过这次晾起来的不是我,是 段姐。那之前我还在晾着,那天领导安排完工作陈姐叫我下工地说领导安排的。出了门小张发现少了一个人,问领导:段姐咋没来?领导下巴朝后一甩:以后出去就 不要叫她!涨得不知道她是谁了!我这才明白有人顶了我的班。

这么一想领导还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一次只晾一个,每次都是有原因的,通常都是照规矩办事。而我呢,不守规矩,活该被晾起来。
段 姐被晾是因为她不写材料。领导就说她眼里没有领导。她说写材料是办公室的事-也就是小张的事,不是她的。众所周知,材料这东西在单位的重要性,俗话说:干 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写得好。工作搞的好不好,全都看材料。领导说只要是他安排下去的事都得干,不干就是不尊重领导,所以就把她晾起来了。其实这件 事不是因为不写材料,而是因为办保险。我们这里很不规范,医疗养老保险一年办一次,她牵头要领导交费,领导拖拖拉拉不给办,所以她不给领导写材料。领导被 催烦了说他不把领导往眼里放。

要说保险还是奖金引起的。按规矩过完年就要总结上年工作,就要评出优秀先进。领导评了个什么突出贡献,局上给奖了一 千块钱。开会时领导说:做为我么,不希望谁批评咱,也不想谁表扬咱。这一千块钱我一分不要,我的意思咱也评两个人,把这钱一分。钱不多,也就是个意思。他 还说:你们是不知道,为这个先进我费了多少心思。光请人吃饭花下的都不止这个数。评选的结果是陈姐和段姐。领导感慨一番工作难搞领导难当,临散会才从钱包 里摸出两张老人家:给!一出来段姐就想起保险的事。后来被晾起来了。

前面说过,我曾经差点疯掉,但是后来并没有疯,因为我发现了打发时间的好办 法:胡思乱想。现在我还有这种毛病,经常正说着话干着活就想进去了,两眼睁着,嘴巴咧开,除了呼吸时腹部起伏以外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天哪!我还没学就会 腹式呼吸了?官僚主义害死个人哪!——别人都说像个木头人,或者温莎老娘儿们造的蜡像。需要用什么东西在头上来那么一下才能醒来,或者在耳边大喊一声。只 能打头,别的地方没用,喊声也要一百二十分贝,飞机起飞时那样的动静。因为这些年我总是被人打被人喊,已经练出来啦!
除了我和段姐以外,陈姐、小张,就连领导最心爱的李言都被晾过。不过晾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还是我。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超过我。都是因为我“瓜”。

对 于晾这回事,他们说这叫“领导的艺术”,在我看来“领导”倒是真的,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在那里放着呢,“艺术”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我爸以前养过猪,刚生下 的小猪崽子都是一起喂食的,有的安份守己叫吃就吃不叫吃就睡。有的调皮捣蛋又拱又咬的多吃多占,一到饭点就抬门还乱叫唤。对于后一种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 政,隔离喂养,有时候故意饿它一顿,抽它几鞭子。这么看来领导也不过就是老农民的水平嘛!等等,这么比方好像不大合适,难道我们都成猪啦?但是,我估计领 导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他为什么要说:槽里没食猪拱猪?咱们的传统好像也是这个样子,荆州牧、兖州牧,不就是家畜管理员嘛!以前我对个结论很难接受,后来 想到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就觉得没什么啦!

领导说他看我不顺眼,这句话从他的角度理解就是:家畜管理员发现了一只不老实的猪。遇到这种情形我 爸就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单独喂养,饿他抽他。领导是不能打人的,因为我会还手,输赢不说,如果我去局上告状,他就得给我赔礼道歉,这面子他丢不起。用他的话 说:我在咱系统都成了名人啦!这种事真的发生过。由此可见,上级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啊!

不能打骂也没用-骂的多了我早就听不见了,只好把我晾起 来。刚开始这招很管用,我差点就疯掉了,后来学会胡思乱想这招也没用了。于是领导想出别的办法。具体说就是告黑状、造谣、诬蔑等等。对别人说我说什么什么 了,我骂谁谁了,等等等等。身为党的领导干部,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连我都觉得难为情。为表现我还具有“为尊者讳”的传统美德,这些事就不细说了。

领 导除了不喜欢我们“眼里没有他”之外,最不喜欢的事还有花钱和聊天。只要是花钱的他都特别反感,还会经常发发无名业火,买个笔芯经常要望穿秋水-小张要等 到领导心情好的时候才敢找他签字,可是领导经常心情不好,我们只好等。没办法只好去外面时随手顺几个,要么厚着脸皮要。要了几次人家就开始主动给啦!为了 应急我们还学会了储备。这个在学校老师可没教过,由此可见,领导也是个好东西啊!发火这回事呢,就连要工资办社保这样的事情也不例外。就拿办社保来说,段 姐刚一提他的脸色就变了。刚才还是满面阳光笑容灿烂,圆圆的胖乎乎的大脸就像盛开的猪尿脬,突然拉长皱缩成了橄榄球,还带着细密的花纹。我知道了!段姐还 不死心:其他单位都办了,就剩下咱没办。这下领导更生气了,脸横向拉宽变成篮球。再不要说了!大家的事我在心上搁着呢!该办的时候自然就办了。他说这话的 时候头低下去,右手使劲地朝外挥,活脱脱一副赶苍蝇的架式。

要工资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同事们说:怎么还不发工资呀?会计说:领导没签字。领 导说:我记着呢。该发的时候自然会发的。可是他们等不及,问了一次又一次,这时候领导就发火了。发过之后还是不发。从领导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说明两个问 题:第一,我们确实具有某种家畜的特质:记吃不记打。第二,作为管理员必须具有绝对的权威,所有的管理方法都是为了建立秩序。你们还不反了天了!

我 曾经盼着领导死掉,可是后来又想,万一再来一个比领导更有“艺术”的怎么办?虽然我也看他不顺眼,但是看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习惯了。这么一想觉得领导还是别 死的好。没过一会儿又想,如果再来的没有领导“艺术”,他还是死掉的好。问题在于我不能确定更不能决定再来的会是哪一个,他有没有领导“艺术”,所以总也 决定不了他是死了好呢,还是不死的好。由此可见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关于矛盾的人,我还发现了很多。比如说:陈姐、段姐、李言、小张。他们都对我 说过世道不好的话,同时又希望我顺着领导。我老婆也是个矛盾的人,听了领导的事她说: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过了一阵子又说:人家想巴结领导都愁没机会,你 倒好,不理!就连领导都是个矛盾的人。那次他叫段姐写材料,段姐不写,他大发脾气,还把段姐晾起来。后来两个人密谈了一下午,段姐写了材料他办了保险。再 后来开会他时不时地说:某些人,竟然要挟我!可是每次有重要的材料还找段姐。这么一想孔老先生、孟老先生、朱熹也是矛盾的。孔老先生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没有专车不出门,后来跑路的时候也不知道咋想的?说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估计全都忘了吧?孟老先生说要服从上级,还说皇帝要是乱搞可以干掉他。但是他没说如果 皇帝到了可以干掉的时候领导不同意咋办?朱熹这厮见了营妓严蕊下面肯定都直了,不然能连仁义道德都忘了?

除了经常发火,领导也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有他自己的话为证:你们拿个杀猪刀,扑通扑通朝我心口戳,你们也不思量一下,你们对得起我么?咹!对得起你们自己么?咹!
那 天正当上午,太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在中间的空地,日光灯发出白色的光,室内明亮。领导双眼通红,泪水欲落不落,语声哽咽,十足的受气小媳妇样。曾经的意气 风发飞扬跋扈瞬间荡然无存。他的表情是哀怨中透出一种无奈,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无奈,同时还有种安详宁静的感觉,这种安详宁静像是跪在祭坛前期待牺牲 的虔诚信徒,又像是被强暴后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对所有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已经完全接受了。换句话说:这一刻,领导有点像教堂里壁画和雕塑上的那个人。

平常领导总是摆出管理员的架式,听这话的意思他自认为本质上和我们是一样的!这件事也能说明他是个矛盾的人。

领 导说杀猪刀是在一次惊吓之后。因为局长突然造访,再加上单位下属的实验室(改制后叫检测公司,大家还是习惯叫实验室)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唯恐局长大人检查 出什么问题来,都手忙脚乱地收拾,结果把迎接工作给忘啦!见没人理局长只好自己走了。实验室主任觉得事态严重,赶紧向领导汇报,然后他就“紧巴结”去了。 第二天开会学习礼仪方面的文件,他说:我给局长解释,局长说没啥。人家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头越难受。然后就说了杀猪刀的话。他还说,因为我们不争气,害他在 局上抬不起头,让领导骂过来骂过去的。这不是另一个我吗?听了这话我就明白了:管理员和家畜也不是绝对的。在单位,领导是管理员,在局上他就成家畜啦!

在这个世上,我只了解我老婆陈姐段姐李言小张这么几个人,他们都是矛盾的人,由此推断,每个人都是矛盾的。但我不知道这个推论有没有逻辑上的错误,也不知道这个结论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有时候会想起二十八岁时的经历,这时我发现大多数事情都和钱有关,或者是由钱引发的。我和领导之间的不融洽也是钱引起的。

事 情是这个样子:有一天早上刚上班,领导把我叫过去,他自己跑到外面打电话。早上还没有出太阳,刚刚拖过的地湿漉漉的,沙发上水迹还没干,屋里有点冷。我等 着领导谈话,猜他要说什么。领导就站在门口,对着手机说:人在我这儿……哦……哦……哦……回来后他什么都没说就把我打发走了。第二天又叫我过去。对我说 了一大堆的话。在整个过程中我只有听的份。也是在清晨,白色的天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土灰色的水汽。

领导的独白是从叹气开始的。他像李言那样发了一通牢骚。我记得从哪里看到过,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会变得相像,脸部的曲线、神态、动作和动作所表露出来的难以语言来形容的对别人产生的感觉,近似于一种叫气质的东西,逐渐趋于一致。

他说工作难搞领导难当。又叹口气。他说他刚到局上那会儿,局长跟他爸是战友。局长对他爸说:娃到我这儿来你放心。他说那几年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他的工资从来没少过,月月发。“他妈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就退休了!”他又叹口气。

他说:咱们这人多编制少,财政局按编制给补贴,这钱要怎么发,你好好思量。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有老婆有娃,那点工资能弄个啥?你好好思量。咱一个男人,一个月领这么一点钱,老婆跟前都说不起个话,这日子都没办法过。你好好思量。……你要好好思量!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给我五千块钱和一张工行牡丹卡,让我给他存起来。

我 明白领导的意图,这是赤裸裸的暗示,但是我还没想清楚两个问题:一,为什么?二,凭什么?所以我没有顺从领导。一年之后,我明白了,这都是为了维持秩序, 不管用晾起来还是阴阳怪气,都是为了秩序能正常运行。那个暗示既是秩序衍生出来的规则,好比机器的操作手册上写的那些东西,同时也是检验运行是否正常的手 段。处在系统的一环,即便是一颗螺丝钉一截铁管,都要守规矩,不然就是“瓜”。

现在瓜不瓜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不在那里了。估计以后不会再看 见领导了。虽然这样可是一想起来我还是盼着他早死呢。一头猪从一个圈里出来,在另一个圈里摆着管理员的架子欺负人,再怎么看也是猪奸的行为嘛!古代权贵的 男宠们晚上心甘情愿撅着屁股挨戳,白天神采飞扬耀武扬威,可能是挣的钱很多吧?我挣不了很多钱,现在还是个穷光蛋,腰杆直不起来别人只好说:“瓜”。






阿朵 (2013-03-06 14:45:46)

欢迎新朋友!

这个瓜,还有这么多故事啊。

潘登仙 (2013-03-07 02:20:56)

你好!新手上路,欢迎指教!

生活是不乏故事的,现实比戏剧更精彩。

panda13 (2013-03-07 17:28:53)

唉,看来我更比主人翁还要“瓜”。。。“到了第三天早上,他给我五千块钱和一张工行牡丹卡,让我给他存起来。” 这是在暗示什么呀?

欢迎新文友!

潘登仙 (2013-03-09 01:40:14)

大陆人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