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鲜花” 和“捡垃圾”
2001年一月，我开车左转走神儿，小小的三菱Mirage一瞬间就被对面直行的尼桑撞得发动机冒烟，而且气袋爆出，把我的脸当场打得面目全飞。最初的震惊过去后，闯入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下可好了!终于有理由去买自己这么久都一直舍不得买的Subaru Forester了!”后来告诉室友，她们都不敢相信：不去关心自己被报销的车和肿胀出血的脸，居然还有心思马上盼新车!
谁叫我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呢？
自己乐观，喜欢万事看到好的一面，也喜欢和乐观的人在一起。我最喜欢的Murray一家，夫妻都九十四高龄，收入不高，经历美国经济大萧条等无数困难时期，抚养6个孩子成人。和他们聊天，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美好，从没听他们抱怨过任何人或事。包括先生二战中征战意大利，在那艰苦的年代，居然还和当地居民交上终生的朋友，跨越海洋的友谊已经延续到他们的孙辈。
我把Murray这样的人叫做：走过人生，一路上只发现并摘采鲜花的人!
阴差阳错，嫁入多米家，才发现世界上还有和Murray夫妇背道而驰的人。先说我公公，潇洒的退休军官，人生阅历丰富，也喜欢讲自己的故事，可每次听完我都得吃块儿甜点才能缓过神儿来：因为都是世界如何对不起他的例子。谁谁当年因为他是意大利人而不给他升职的机会，谁谁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不帮他。感恩节时我看到报纸上登出今年捐款最多的名单，榜首的匿名捐了20万。我指给他看，并强调“这世上好人真多啊!”我公公的第一反应是：“那肯定是报纸为了鼓励大家多捐款而假造的!”当时我就被雷倒了。能在这么鼓舞人心的新闻里看出虚伪!这不是一般的悲观啊!
有这样的老爸，就难怪多米谈起自己的成长过程也都是集中在负面的经历上，比如独生子多么孤单，初中遭谁欺负…让我一直以为他生活在水深火热中。2001年第一次去他罗德岛的家乡Narragansett旅游，我又差点儿没晕过去：他小时候住的旧家离大西洋咫尺之遥，环境优美，旅游圣地；因为参加科学和演讲队得过州冠，他的初中，高中都还有他的名字烫金在墙上。这些，怎么从没听他提过呢？可以理解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相信什么就记住什么，但这把好事儿也过滤得太干净了! 就连他最吸引我的渊博的学识，脑子好象百科全书，在他嘴里也被贬低为“没用”。
所以，我原来把多米和公公归做：走过一生，只发现并收集垃圾的人。
十年前我还在摩拳擦掌，准备慢慢改造他们的悲观，却很快发现: 原来我这美好的玫瑰色眼镜也有让我在生活中大摔跟头的潜能。
首先，屡次有朋友抱怨：你夸的天花乱坠的那个电影没什么特别啊!还有，你说不错的那家新饭馆儿实际并不怎么地。于是发现，过度乐观的人不适合做影评或食评。
再说2003年我刚成家，美国绝大多数州的房价都在噌噌往上窜。我心血来潮报名参加一房地产投资的讲座，交了报名费还可以带家属，就把多米拖去。在我被大堆的数据,资料晕得热情高涨的时候，多米觉得主讲是一派胡言，并断言“几年内房市一定会垮”，课一半没听完就扬长而去。我捶胸顿足，悲愤他“保守”“没魄力”“悲观到家”!厚厚的资料，白纸黑字那不写着吗？难道看不到拉斯维加斯一年涨了57%吗？
几年后拉斯维加斯也成为美国房价跌得最惨的地区之一，吓了我一身冷汗：敢情过度乐观的人也不适合理财。感谢家里悲观的人，换了我早已破产。
回头看来，刚开始工作的两年，我的过度乐观也多次误导了自己的判断。2001年我业余时间帮心理公司做智商的研究，碰到一个聪慧过人的七岁小姑娘，一对一的测试结果智商高达140以上。父母提到她在二年级的班上常被老师批评不专心，我立刻断言：肯定是她什么都懂，老师讲的东西对她没有吸引力；智商这么高，跳级!结果兴奋的父母找到学校时碰了一鼻子灰：跳什么跳？二年级要做的功课还在规定的时间内完不成呢，转到三年级肯定跟不上!我汗!当年对智商的盲目乐观崇拜差点儿误人子弟啊!
还有Calob，刚入kindergarten就显示出注意力和语言发展的严重障碍，听不懂老师的讲课，坐不住，还动手打扰同学。全面教育测评发现他其实非语言推理能力高于98th percentile，只是和语言相关的能力，如理解，词汇量和口语表达，有严重障碍(低于1st percentile)。再加上自控能力的缺失，他在开学3周后就被转到特殊教育班(Special Day Class)接受语言和学业等全面的服务。当时在和Calob的父母开会时我信心十足，告诉他们Calob年龄还小，不出几年，语言能力提高上来和行为矫正后一定还可以转回主流课堂(mainstream class)。没想到十年后在高中再见，Calob不但在复测时从智商到学习能力等分数和当年结果相似得惊人，而且所有主课都还在接受特殊教育服务，进步的程度完全和同龄孩子无法相比。当时我差点儿因此辞职，感到无法面对Calob的家长，当初是我曾信心满满地给他们过高的期望。盲目乐观误导父母啊!
和悲观的人生活久了，慢慢发现这“万事预测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并做最坏的准备” 有时还真实用!比如我问多米，明天去自己不太熟悉的Brisbane做电台节目，网上查的35分钟就够了，提前40分钟动身可以了吧？他立刻瞪圆了眼睛：“起码要提前一个半小时!得把堵车的时间算进去啊!”结果还真让他说准了。更神的是，多米去印度出差，同行的几位同事都在那里病得不轻，只有他幸免。住的一家酒店，三餐都一起，唯一的区别是悲观的多米连刷牙都用瓶装水。不佩服不行啊!
近墨者黑。到有孩子的时候，我更是发现不同情况下“乐观”和“悲观”各有千秋。比如做事之前，最好还是悲观点儿，多预测可能发生的不良结果。适当降低期望，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失望。相反，事情没做好或面对失败时，却要多看到将来状况可以改变的希望。另外，孩子天生的情绪倾向也决定了应该在养育过程中多强调什么。
威廉天生责任感强，但就象<<“半杯子满”还是“半杯子空”>>里讲的，他把好事都归结为外在的原因，而不好的事都认为是自己造成的，夸大负面的经历，经常自责。对这样的孩子就得多送鲜花，做得好时多让他看到成绩是自己努力的结果，遇到困难或挫折时则帮他看到外界的原因。犯错误时帮他看到，没有人是完美的，爸爸妈妈也经常犯错。错误也不是永久的，是有改正的机会的。只要不反复犯同样的错误就不“愚蠢”。
比如下象棋赛时赢了等级分比他高的，不全是“今天对方大意了，我侥幸”，还有他付出的努力和专心。连续几周棋赛结果不理想，就得多提醒他，“现在找到等级分相当的对手，只能参加公开赛，而那里的对手90%以上都是10岁到成人，经验比你丰富很多，毕竟你才下了一年半啊。而且最近赶上棒球队开始训练，练习象棋时间减少，要做好准备球季这三个月进步会慢些。”不然那天生厚重的失败感会让他看不到继续努力的必要。
生活对五岁的大卫来讲则是一场情景剧，到处可以找到笑料儿，总可以看到乌云的银边儿。那天不小心把头撞到墙上起个大包，哭了几声后他就庆幸起来：“幸亏我这头不是玻璃做的，不然就碎了!” 他也更容易随时随地发现美好的事物，比如初春的新芽，变暖的阳光，刚开的花等。大卫对待事情的态度和威廉正好相反，任何有积极成分的事情都自然地归到自己身上，经常自我感觉良好，而所有问题都去埋怨别人。
这样的孩子就得多泼冷水，把他从云端揪到踏实的地上。所以我们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班里的女生都‘爱’我!(All the girls in my class have a crush on me!)”他很得意。
“小朋友喜欢和你一起玩儿真好啊! 但’Crush’不至于吧。Valentine的时候你不是只收到一位同学的卡，还是Joshua送的吗？”
“饭洒了这么多出来都是哥哥的事儿! 都是他让我分散精力!”
“哥哥在和爸爸说话，没打扰你啊!你把盘子拉到嘴下面不就好了吗？”
父母在管教方式上很受自己根深蒂固的情绪和归因倾向影响。较乐观的父母容易看到孩子的进步和长处，较悲观的父母则更容易看到孩子的不足。如果能够相互配合，教育的效果会更全面。
比如听威廉弹钢琴，我的反应常是：“哇!这么长的曲子已经可以流利地弹下来了!真棒! ”多米则是：“第二页第五行最后一小节十六分之一音符弹成八分之一了!”
找到并表扬孩子做事过程中的长处是很重要，因为如果父母的反馈永远只是挑毛病，孩子在感受不到任何尊重和信任的前提下，是不会接纳批评并改正的，只会引起反感，阻碍健康的亲子交流。比如威廉每次都要求他练琴时我要在家，“因为爸爸不会夸人!”但完全没有爸爸的指正，他进步就不会这么快。最好是批评一个地方之前，先找到孩子做得好的两点加以表扬，两全其美。
只表扬，一味地送“鲜花”，会给孩子，特别是天生已经经常在‘夸’自己的孩子，建立起不现实的自我概念，也是有害无益。就象<<熊猫大侠>>第一集里太朗把自己走上邪路的责任归结到师傅曾给他的过高期望，“是谁一直说 Dragon Warrior 非我莫属？”几项心理学研究也曾证明很多罪犯仇恨社会的根源在于现实和膨胀的自我概念之间强烈的反差。
威廉和大卫都喜欢睡前的“感谢祈祷”(gratitude prayer)，但两个人的祈祷侧重点不同。对威廉常常是：“亲爱的天父，感谢今天的雨水，滋润了树木花草；感谢爷爷圣诞节时送的击球器，让爸爸可以在车库里帮威廉练棒球；感谢妈妈做的好吃的排骨；感谢有这么多家人爱威廉，更感谢您把求知欲这么强的威廉送给我们，他是我们最好的礼物。阿门!”经常提醒他注意到一些自己容易忽略的美好，希望可以慢慢帮他多看到生活中积极的一面。
大卫的则是：“亲爱的天父，感谢您今天让大卫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向邻居Joshua诚恳地道歉，并赔了一盒新的积木。感谢您给大卫这么耐心的K班老师，让他在指责同学时能有机会再做选择，并看到他的进步。更感谢您把快乐的大卫送给我们，他是我们最好的礼物。阿门!”经常提醒他注意到一些自己容易忽略的弱点，希望可以慢慢帮他多看到生活中需要改进的一面。
他们都睡着了，轮到妈妈祈祷：“亲爱的天父，二十年后请赐威廉一位乐观的妻子，可以经常给他鼓励的鲜花，帮他看到生活的乐趣和美好；并帮他把‘垃圾’都收到垃圾箱里，省得随地都是，绊他一脚。请务必留一位较悲观和现实的妻子给大卫，把他自己到处收集的鲜花放到瓶子里，省得遮住视线，看不到垃圾的存在。阿门!”
| 雨曦 (2013-02-24 19:51: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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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聪明的妈妈，可爱的儿子...完美组合的一家！寻找平衡点是我们一生要做的功课。 |
| 西山 (2013-02-24 20:42: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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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桥，又是一篇好文，谢谢分享你自己家庭生活的点滴！让我很受启发。 |
| 予微 (2013-02-25 05:06: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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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心桥，真有意思。以前我常被先生抱怨我是“盲目乐观”，可这两年我发现自己非常灰色，看到负面的东西多！ 喜欢最后为两个孩子的祷告！我们这里一位张师母，也是心理学教授，曾教导我们，在孩子小的时候，就要为孩子将来的伴侣祷告！ |
| 心桥 (2013-02-25 05:51: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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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鼓励。我们一家离“完美”还很远，但确实互补，在寻找平衡中和谐。 |
| 周小哭 (2013-02-25 05:58: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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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桥这种结合自己生活的文章，比心理学老师笔记还有感染力啊！！！喜欢文后的祷告内容。 |
| 心桥 (2013-02-25 06:0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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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西山的鼓励。并感谢文轩为我们提供这么好的交流平台。 |
| 心桥 (2013-02-25 06:0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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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予微的鼓励。我也一样。原来熟悉我的朋友说我可以盲目乐观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现在是万事越来越能看到负面了。反正，不是“近墨者黑”被多米传染的，就是随年龄“情商”越来越高了。后者听上去比较乐观 |
| 心桥 (2013-02-25 06:13: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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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哭的支持! 幸亏可以祈祷，不然要把这些任务全放到父母的肩头，操心死了。有主在，放心! |
| 林静 (2013-02-25 07:26: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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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也是一个悲观一个乐观，二十年下来发现乐观占了上风，老公少拣垃圾了，甚至回过头来鼓励我。 |
| 天地一弘 (2013-02-25 14:33: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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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心桥！ 很好的文章，学习了！记得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话：垃圾放对了地方，就是资源，资源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有一定道理。 |
| 海云 (2013-02-25 14:39: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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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决定命运，也是类似的道理吧。夫妻的互补真的很重要，也是中国人说的阴阳平衡了。 |
| 心桥 (2013-02-25 15:01: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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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林静的分享，可见“乐观”确实是可以学习的。多米现在也会鼓励我，因为我有时做事担心又太多了。 |
| 心桥 (2013-02-25 15:04: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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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反馈和精辟的点评。时间，场合等确实决定了哪种情绪倾向更能解决问题。 |
| 心桥 (2013-02-25 15:06: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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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海云的分享。十年下来，真的可以更能欣赏并从对方身上学习。 |
| 若敏 (2013-03-01 02:10: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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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太好了！我属于过于乐观的人，Jack比较理智。看来，上帝都安排好了。所以，心桥，你的儿媳一定会如你所愿。 |
| 渺渺 (2013-03-05 00:37: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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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太好啦！谢谢心桥！你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我家一样。很多年前，我一直主张不要留钱，有钱就买房子增值。老公就一直说“房价会大跌的，你等着看好了”，结果只买了一处房子自住，其它没动，已买的房子从40万涨到了350万....,我说要买上海牌照，老公又批“上海大众，强生出租车都是我个人的车队，要学车买车干啥？”，这次我没听了，自作主张去拍了牌照，结果三万多的牌照现在涨到了8万多，还有奋起直追十万的可能。凡此种种，很多事情，举不胜举啦，弄到现在我不知道该听他的还是不该听他的意见，已经迷茫啦。所以，凡是过度悲观是不行的，但同样过度乐观也会同受其害。 感谢主，让我们有了信仰和依靠，凡是交托，心里才会有平安喜乐。谢谢心桥分享啊！ |
| 心桥 (2013-03-05 06:4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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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若敏的分享和祝福。夫妻互补真是福气啊!知道自己能改变孩子的有限，所以祈祷他们将来也有我们这样的福气。 |
| 心桥 (2013-03-05 06:48: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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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渺渺的分享。您家可是您有远见啊!渺先生后悔当年没听您的了吧!不过家和万事兴!夫妻互相尊重就是福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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