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旖儿!旖……儿!旖儿快跑!快……”我在喊叫,拼命地喊叫,几乎歇斯底里,但我听不到从我喉咙里发出声音,一点儿也没有!我知道,我神志清醒地意识到,完全没有声音!我越是张大嘴喊叫,嗓子眼儿里就越是干瘪,发不出音来。我一边喊叫,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双臂(我感觉到我的臂膀竟然毫无力气!),竭力想要拨开像城墙一般密闭着的围观的人群,挤进去,挤到那个圆形的土台子旁边去,或爬上那个土台子上面去。去救我的旖儿,去救她!……
我神志清醒。我相信、我意识到我神志清醒。这是在一个像中学样儿的学生操场上,一个全是由黄土构成的操场,上面布满了浅褐色的尘土,风一吹来便漩涡状的漫天飞舞。操场正中是一个黄土垒成的圆形土台,很大,土台中央长着一棵年岁不小的老柚子树,上面依稀可见几个干瘪泛黄的小柚子(看起来不能吃,属观赏的那种)。几个女人站在土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还蛮横地推搡着另一个女孩儿样的人……
我挤呀,挤呀……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挤到了只剩最后一道人墙。我定睛一看,果然如我先前在人群外围似乎看到的那样,正是旖儿!她披头散发,原本秀美的棕褐色长发竟变成了黑不溜瞅的一团乱麻,脸色苍白得如瓷器一般。旖儿身后,有个苍老邋遢的女人,左手死死向下按住她的后颈脖,右手则胡乱地拉扯她的头发。旖儿拼死抵抗着,倔犟地试图昂起她那高傲的头。旖儿身旁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人,一起在旁边给老女人助威,嘴里不停地在喝斥着什么。
我蹿开了最后这道人墙,一个趔趄撞在了土台的边缘上。我望着旖儿,张大嘴巴再次呼唤她,就像一头雄狮在天边嗥叫。还是没有声音!因为她并没有看见我。这时,我听见那个老女人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勾引教授的下场!你罪有应得!…… 快说,那个教授是谁?快说出他的名字。要不然,你死路一条!”旁边的一个女生(她左臂上带着一个黄色袖章之类的东西)也帮腔说,“快坦白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你做得出来,干吗要隐瞒?”
我一急,就使尽全身的劲儿,想攀上土台。可就是怎么也上不去!我试了好多次;可每试一次,这个土台好像就增高一些 …… 直至比我的身体还高出一大截。在我上攀的过程中,旖儿看见我了。可是,我看到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哀怨、失落、无奈、悲怜的表情,让我心如刀绞!我又纵身一跳,双手便吊在了土台的边缘上。可是,我还是没法上去,只感到我的腿下被人用手死命地拽住……
我臂膊吊着,奋力抬头往上看。旖儿一边抵挡着那些女人的推搡,一边用含泪的眼睛盯着我,她那紧锁的眉宇之间似乎在说:你不是说爱我的吗?你不是说要好好保护我的吗?可眼下你在做什么呢?……你胆怯了,你发怵了,你那振聋发馈的男人气概都到哪里去了?唉,我真傻!我怎么爱上你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这些无声的话语像利剑一般向我直刺过来,一阵阵冰凉的颤栗猛袭我的心头。不一会儿,那个老女人似乎慢慢地变形了,变成我所认识的人了。她是钟诚!她满脸铁青,那原本匀称的脸蛋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用她那只布满绿青色斑点的右手,指着旖儿的鼻尖,“你快说出那个披着人皮的色狼教授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谁。哈哈!我已经把他告发了!他马上就要完蛋了。他好大的胆!居然引诱起大学生来了。他竟然还愚弄我,调戏我,让我报考他的什么……”。
突然,一阵紧凑的警笛声,接着是“吱……溜”的急刹车声。几个一身全黑的警察模样儿的人,蹿上了土台…… 我再次尖叫“啊——”……土台变成了陡峭的悬崖,我的身体失去了任何支撑 …… 向下,向万丈深渊下飘移……我的身子好轻呀,像一片柳叶儿。但还是垂直地下坠 ……没完没了的下坠 ……
“醒醒,快醒醒!”床那头传来呼唤声,我的腿被摇动了几下。安琪知道我做噩梦了,把我叫醒。
我睁开了眼睛,一团漆黑,天还没亮。霎时间,我分不清我在哪里,我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随着意识像淙淙的流水般浸过我全部脑神经,一个明晰的声音总是挥之不去地在我耳畔回旋:“她不能受到伤害!…… 她不能受到伤害!”
怎么样才能使旖儿不受伤害?一当这个念头跃入脑际,就像霍地闪过一道亮光!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的大脑也随之高速运转起来。在这当口,也许最有效的办法,是让她离开,早日离开!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让她带着对爱情的执着信念,带着对新一份爱情的美丽憧憬,带着她那瑰奇的作家之梦,离开我这个有可能使她心灵受伤的人吧!
按旧金山大学的惯例,秋季入学的外籍学生,其入学时间是在九月初。假如从我今天出事算起,这中间还有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很难说我的事不被流言开来。能不能……让旖旎早点入学,早点儿走呢?
一想到这个点子,这个可能性,我的心不禁狂跳得厉害!犹如漂荡颠簸在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望见了明亮而温柔的灯塔。是呀,有可能的,我可以为她争取,至少让她提前两个月入学。六月底她就可以拿到本科学位,照这么说,她七月上旬就可以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的事露陷的可能性还不大。以我在学界的地位和身份,再加上证据不足,师德委员会在短期内还不会公开我的事,他们还要秘密地调查,还要报批。这得要时间。再说,我还可以跟他们拖延,和他们玩米老鼠捉猫的游戏。哈哈……
我一阵莫明的兴奋,便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电脑,给博纳德教授写信。我在信中说,程旖旎六月底即可毕业,在原定她九月初入学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无事可做。我觉得这非常可惜。为了让她早点熟悉和适应新的学习环境,也好让她早点进入研究状态,使她能更好地成为你的助手,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早两个月入学?最好是七月初就入学。如果提前入学不提供经费资助,这部分费用可以由我负责…… 如果能这样的话,为弟我……就感激不尽了!
给博纳德发完邮件,我顿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同我刚刚凭借一座颤巍巍的木桥越过了面前那道吓人的无底深渊……
十八
一旦我的“大政”方针定下来,我就不再像开始那样忐忑,而是静下心来,坦然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我耐心地等待博纳德的回音。我对他的能力和人品非常有信心,我相信他会为我努力的。果然,在七天之后的早晨,我终于等来了他的回复。他说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事,所以有相当的难度,但还是办成了。程旖旎可以提前两个月入学,但经费还得自己解决(需五千美元)。他说为了帮我减轻负担,他准备从他的课题费中拿出二千五百美元,这样我就只需要提供一半了。他表示,如果我认为此方案可行,他就先把他那部分经费打进账去,这样他那边就可以为入学通知书的事开始操作了。
我没有片刻犹豫,上午就去学校,将我经费本上仅有的三千多美元划了二千五到博纳德的银行账号上。我暗自庆幸!一切都在按我预料的进程发展。
自从上次在师德委员会我唇枪舌战约半个月后的一天,那个嘶哑干瘪的老喉腔,又发出了唧唧的噪声。“余教授,您好!很抱歉……我们又来打扰您。嗯,没什么别的事。我只是想向您核实一个事情。请您别见怪。”我本想反讽地回她一句,但依我三十年之经验,与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能硬碰硬。我回答说,我不会见怪,只要你们不见怪就好了;再说呢,只要你们不忘记我上次跟你们的约定就好。她说,“那当然,我们保证为您保密,也不会找程旖旎谈话。我们的调查将会按照严格的组织程序来进行。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随便哼唧一句“你们会愉快的”。“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调查到一个情况。有人反映,您在成都的那次会议中,您给您的研究生们都是两个人安排一个房间,可是却给程旖旎单独一个房间 …… 是这样的吗?您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就可以了。”我假装迟疑了一下,说“让我想想”。然后肯定地回答——实际上是按他们所想要的、所希望的回答,“是的!我记得,是程旖旎一个人往一个房间。”“那太好了!谢谢您这么坦率,不愧为大家风范。”“那当然!”我恶狠狠地说,随即撂下话筒。
5月25日,旖儿他们举行毕业论文答辩会。整个五月,我们没见一次面,因为我有太多的事要处理(而且是背着旖儿,不让她知情),她也在精心修改她的毕业论文。她深知这次答辩会的重要性。既是给我这个指导教师争面子,也是她展示本科期间最高学术水平的一个平台。我跟她用电子邮件反复交流修改意见。我要求她这篇论文要达到国内一流水平,不仅要能公开发表,而且要在国内文学界产生较大的影响。说来也是,谁叫她是国内一流纳博科夫专家的至爱高足呢!
在答辩休息的间歇,我把旖儿叫到一旁,微笑着低语问她,你有没有发现“丢失了我给你的什么东西”?她会意地一笑,她那敏感的眼神宛如在银幕上投射一行只有我能看懂的符号。“我发邮件告诉你。”然后我就跟她谈了些答辩中的注意事项。
我们这个答辩小组(连我共三位老师)对程旖旎的答辩非常满意。按常规,每个本科生答辩限时十分钟,五分钟自我陈述,五分钟回答老师的提问。由于另两位同事对旖旎的论文特别感兴趣,因此他俩对她的质疑、反驳也就愈厉害。结果竟多花了十分钟时间。这在本科生的答辩中是少见的。鉴于旖旎在答辩中的出色表现,答辩小组一致同意给她“优秀毕业论文”的评定,并同时推荐到“校级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的评选。
当晚,旖儿发我邮件。她说真是令她愧疚,竟把我的“爱情信物”——这是她用的一个词——给丢了。就是去年暑假我去她老家时,送给她的那个小硬纸笺,上面写的净是些灵感突发而随意写下的诗。有的精致(某些诗句改了又改,删节了的句子全都在纸上),有的粗粝(未经润色)。“大多是专门献给我的情诗。你当时的心境,像夏日的天气那般变幻不定,时而梦幻痴迷,时而阴郁沉寂。可那在你真实心境下写的诗,首首都像甜蜜的果酱一样,汩汩地流进我迷醉了的心田……”。她说,她是在从美国回来后,才发现那个簿笺不见的。她反复地回忆,隐约地记得,也许是她在出国前收拾行李时,匆忙中或无意中,把它放在了寝室的抽屉里(她的抽屉没上锁)。她肯定“应该是在抽屉里的”。她很纳闷,怎么就见不着了呢?…… “你今天问我,是不是丢失了你给我的东西。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问这样的话呢?”
可我明白了,一下子恍然大悟!一定是那个和旖儿竞争出国的同寝室女生,在旖儿的抽屉中发现了这个簿笺。也许她看出了我和旖儿之间的某种秘密,出于她的嫉妒心,而把簿笺交给了钟诚。一定是这样的,一定!
我一旦意识到这点,就后悔不该对旖儿说,是不是丢失了我给她的什么东西。我不该使用“丢失了”这个词。这也许会引起她的疑心。但转念一想,旖儿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在这样的事情上她头脑简单。她也许不会在意的。
但还是要跟她解释一下。我要编一个好故事,就像我们写小说的人擅长做的那样。我说有一天,我偶尔看到一首公开发表的诗,也是一首情诗,怎么看着看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我再仔细一琢磨,这首诗多像是我写的呀!…… 我什么时候写的?写在什么地方来着?我公开发表了这首诗吗?后来,我记起来了,我曾写过类似的诗,还是写在我送给你的那个小簿笺上的哩。压根儿就没有发表过。我拍拍脑袋又一想:是不是有人把我的诗给剽窃了?…… 由此我才想到要问你嘞。
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点儿不着边际,甚至荒唐!有些诗看起来类同,属于正常现象。我相信,在人的天性层面,可以说,心同此心,理同此理。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何况在爱情上呢!…… 没事,那个簿笺丢了就丢了呗!我再给你写,我对你的诗情是绵绵不绝的哦!再说嘛,你也不能肯定,那个小玩意儿就是在抽屉里给弄丢的。谁叫你平时丢三拉四的,不定这会儿,它正在哪里跟你“躲猫”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