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副刊2013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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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菜圃很小，所以从不种南瓜。去年开春时节，网友寄给我很多种子，其中有日本南瓜的种子，说是瓜肉甜蜜细腻。我埋进土里，却一个也不露头，全军覆没。

　　后来，又有朋友送来日本南瓜苗，装了一坛，说自家种不下。其实我家也种不下，但不好意思推却，接了下来。

　　我对南瓜秧苗说，我家的豆角、番茄、花菜、茄子等等，各就各位，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走到堆肥旁边，正想扔掉，看见那毛茸茸的星状叶，好像肥厚的绿色小手，心里升起对孤儿的怜悯。心一软，东南西北，插一株算一株，挤挤吧！那个准备扔掉的大铁盆，也用上了，只想让南瓜苗有个归宿，并不指望将来。这时的你，就像丫头一样，靠边站。

　　后来，被我扔在堆肥中的种子竟也在阳光的沐浴下，一个一个长出秧苗。两片椭圆形的叶瓣好像两滴深绿色的清水，光滑饱满。

　　第二轮叶子长出来时，又见毛茸茸肥厚的叶片，又是南瓜！南瓜，南瓜，四面八方，一根秧苗就像一个伸直的手臂，频频向我招手。难道这是上苍给我的黑色幽默？越不想种南瓜，越是无处不在。

　　我给其它蔬菜喝洗鱼洗虾水；鸡肉、猪肉去腥的第一锅汤，放在阳台上过夜，第二天喂它们。你吃大锅饭，一起营养着。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番茄和茄子。草莓是去年留下的，长得很茂盛。菠菜、青菜、香菜不怕冷，在美国的西北角还穿毛衣时，已经探头探脑，摩拳擦掌了。你是拆掉了简易暖房的塑料屋顶和墙壁之后住进来的。天气已经转暖。

　　菜圃的泥土是买来的，倒进“菜床”，有近一英尺厚。春天来临时，加了绿色有机肥。只看到泥土上面的变化，泥土下面是怎样的状况？如何竞争与合作？我一概不知。根须是个谜，如同人的心脏和脑子？营养管道？神经系统？捉摸不定。你是大个子，没有土地让你爬，只好用竹子引导你往上长。

　　朋友说，你的藤蔓要长七八米才开第一朵花。我的天！最大的菜床也不够你爬啊！那么，在泥土之下，你的根须有多长？泥土之上，你霸道，伸出藤须，张牙舞爪，东抓一个，西抓一把，绕了一圈又一圈，四处缠绕。你的隔壁邻居——好端端的五棵番茄就这样被你绑架，挤在一起，以至于结果时长出不少歪脸。泥土之下，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吧！番茄遭受了威胁，拼命往高处长，和你比赛，好像强盗追良民。我心里护着番茄姐妹，觉得你不太公平。有时候忍不住说你几句，有时候生气，真想用剪刀剪断你的腰。

　　然而，当我看到你每一片叶子的出口处都开出一朵金黄的花儿，像一个个杯状的金铃，便不忍下手。每一朵都是雄花，来探路的吧！抚摸你的花瓣，我轻轻地说，开吧，开吧！转眼上上下下，金灿灿一片，就是不见雌花登场。

　　我说，你要开到哪一天才有生命的旅伴呢？我希望你能开口说话，让我知道你生命的秘密。希望所有的蔬菜都能够和我沟通，让我知道你们爱冷还是爱热？喜欢喝什么汤水？喜欢干一点还是湿一点？阳一点还是阴一点？你们不开口，我只好苦苦摸索，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我曾经请教一位植物专家：为什么我的茄子只长叶子，像蒲扇一样大，却不开花呢？他说，你可能浇水太多了，他们太快乐，忘记了应该做的事情。他还告诉我，在灾害来临或者受到伤害时，有的果树宁可提前结果，也要完成一生的使命。

　　“你开玩笑？”我说。他一脸认真地说：“你懂得太少了。”

　　记得那天烈日当头，我在整理另一块地里的南瓜藤蔓时，突然发现有个比拳头还要大的淡青色南瓜躲在叶子下面。结瓜了！我自言自语，心中有点惭愧。用手摸了摸，一边说，干嘛藏起来呢？于是马上灌了“鱼汤”。回过头去一棵一棵顺藤摸瓜，真的有好几个呀！躲在叶子后面和我捉迷藏呢！

　　俗话说，一根藤上的两个瓜，相依为命。这个比喻谁都相信，不知误导了几代人。只有种瓜的，心知肚明。那是凭想象胡说八道。南瓜家族里硬碰硬是大瓜抢走了小瓜的养分，有的小瓜半途夭折，有的活着却个子很小。大南瓜一天一个模样，好像吃了发酵粉似的。小南瓜在夭折之前，先是停止生长，然后颜色暗淡，开始发黄。我就顺手摘了。

　　可怜的小宝贝啊，这是你的命，我也无力帮助你。回过头去对大南瓜说，痛快地长吧！竞争对手都被消灭了。

　　果然，大个子的直径从碗口向汤碗突进，周围被纠缠的四季豆因为承受不了你的重量，一棵接一棵地枯黄死去。等我意识到这是你闯的祸时，其中两棵两三米高的四季豆上悬挂的嫩绿豆角已经收缩干瘪，好像灵魂出窍一样无法挽救。而南瓜凭着横七竖八的藤须步步为营，四磅多重的身体毫无畏惧地挂在空中。我担心你的藤蔓承受不住重量，给你做了个小肚兜，托住瓜的底部，四角的绳子对角打结，吊在小暖房的悬梁上。这样能减轻你的负担吗？还是限制了你的成长？我只是一厢情愿。

　　大部分的瓜果都喜爱火辣辣的阳光，个个长得像胖子，互相挤来挤去，犹如盛夏里一场热闹的演出。你首当其冲，整个菜床的上方都是你的叶子，每片叶子大于男人的手掌，真有一手遮天之势。叶子下面，金黄的花朵聚在一起，越来越多，简直成灾了！

　　我来不及戴上手套，拿起剪刀把最上方的大叶统统剪掉。叶上的细刺一定是上苍为了保护你而设置的，扎在我的手指上，疼得锥心。红色的血像珠子一样慢慢地渗出皮肤，我用嘴吮吸，吐掉，继续剪，直把剩余的黄花也全部摘得干干净净。

　　但是，当我放下剪刀时，不由地感到一阵凄凉。丰满的你，顿时变成了残疾人。手上依旧隐隐作痛，好像是你的痛爬到我的身上。啊，我怎么没有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呢？我怎么如此冒失，不上网查一下，遇到这种状况，应该如何处理？

　　我忏悔，对你，也对苍天。瓜还是绿的，却不再生长，停留在固定尺寸上。瓜一直挂着，我不敢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