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三十四)
我们说好了早晚要办一个婚礼,没想到发生了更重要的事情。
圣诞节的时候,我不小心着凉咳嗽,咳得通宵不睡,咳嗽药一点不管用。乔治急得走投无路,不知道应该睡在哪里。我怕影响他的睡眠,要去客房睡。他怕我没人照顾,坚持躺在身边。
这是我的老毛病,在中国也是一咳就停不住,时间长达三个月左右。记得上大学时,一边咳一边去上课,老师不忍目睹我的惨状而停止讲授,请同学扶我回宿舍。后来我发现,那是一个自然愈合的过程,吃药没有用,多喝水少消耗,两三个月,咳嗽就走了。我断断续续地告诉乔治,希望他不要太紧张,太揪心,这个病需要时间。我不停地喝水吃药,不停地上厕所,腹部肌肉被咳得又酸又痛,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伤着了肚子里的宝贝。结果还是发现裤裆“见红”,抽水马桶里也是一滩血水。当时他在睡梦中,我蹑手蹑脚去厕所,不想吵醒他。关上门,一阵大咳。当我看到鲜血时,不由自主地喊了他的名字。乔治冲进厕所,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一滩血让他顿时变成救美女英雄,不顾一切地为我裹上毯子,连奔带跑到车库,半夜开车送我去看急症。他的嘴唇,牙齿,双手,全身都在颤抖,说话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我住了两天医院,整整睡了两天两夜,他一直陪在身边。医生诊断我有轻微的哮喘病,一用激素马上见效。出血止住了,孩子没问题。这件事给乔治很大冲击,等我醒来,他已经做出重新规划生活的决定。
他没有准备立刻把计划告诉我。直到那个周末,吃完晚饭,他与柯丽丝道了晚安,说要到客厅去坐一会儿。我们平时都是到三楼看一会儿书,说说话,然后上床。那顿晚餐,他吃得很快,表情有点异常,微笑不自然。妈咪有点不舒服,今晚你能自己看书吗?他问女儿。柯丽丝看看我,眼神中藏着一丝忧虑,不过点头点得很快。一溜烟上楼了。他想独自去客厅吗?还是要我陪着?我站在楼梯口,等他说话。
亲爱的,我去点炉火,你来坐一会儿吧!他回过头来说。
壁炉前面的地上铺了一大块羊羔绒皮,有长沙发的尺寸。羊毛绵密柔软,躺在上面很舒服。我们平时很少烧木材,只有来客人时,才把壁炉点起来。他蹲下,在铁架子上放了些木屑和蜡块的混合物,旧报纸塞在底下,“呼”的一下,火焰往上冒。原始的取火方式被现代人赋予浪漫的意义,古人怎么也料想不及。
乔治把木桩加进火堆,关上壁炉的玻璃门,便在我旁边坐下来。我挪了挪身体,腾出地方让他躺下,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望着东舔西蹿的火舌,我们都没有说话。空气干哄哄的,开始热起来。乔治起身说,我把控风开关调小一点。就在他倾身去摸那个开关时,上衣口袋里掉出一份文件。文件一折为二,我拣起来,摊开一看,是出售贸易公司的计划。他要把生意卖掉?我怀疑地瞅着他。他的神情却因为我手里拿着那份文件,而变得坦然一些。他好像在等我问他,不急着做出解释。其实,我倒不觉得惊奇。自从订婚以来,他的心越来越多地放在家里,就像我放弃学业一样,他在放弃自己的事业。
你舍得?公司是一个聚宝盆啊,有你几十年的心血。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我,素素,等你生下孩子,你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生活安定。
我们还要什么?该有的,我们都有了。
是啊,我们住在城堡里,有一群佣人。我们不仅收藏汽车,还有飞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富裕生活。我们什么都不要。
他说,我们没有的,该不该要?
什么是我们没有的呢?
火炉里大块大块的木头正在烧成灰烬。他说,我们就像这些木头,在烧完之前,还要什么?
你卖掉公司是为了什么?
他接过文件,笑了笑。那是真实的微笑,如释重负的表情浮上他的嘴角。眼神在笑意中变得清澈温柔。他说,我要一群孩子。
那也没有必要卖掉公司。我说。
我想留在家里。
帮我带孩子?
完全正确。
你想提前退休?
是,我们搬家吧,素素!
搬家?搬到哪里去?你想把城堡也卖掉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要离开祖传的城堡?我以为他对城堡没有多少值得怀念的记忆,想让我们新婚后开始新的生活。
乔治说,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孩子应该出生在哪里?我从来没有想过。城堡难道不好吗?城堡也有花园,不是大自然吗?我只是觉得城堡太大了,生活有些奢侈。
他说,过几天,我们去看看,如果你喜欢,我们就搬家。
我没想到他说的出去看看,是从空中鸟瞰大地。丹尼开飞机,看的都是几百亩的土地,有山有水,有马厩,有牛棚,有平坦的绿地,有茂密的森林。不知何故,乔治都没有看中。搬家似乎成了他的一个梦,而我却不知道美梦的蓝图。每一次外出,每一次走向宽阔无际的大自然,视线无阻无挡,延伸到天地相接的地平线。我喜欢对着空谷喊一声“乔治------”,顿时回声四起,好像滚滚交响乐一般悦耳动听。素素!乔治也喊,声声回肠荡气,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们拥抱着不想离开,不想回家。几个礼拜,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幼稚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熟,一步一步地回归,一步一步地走进乔治的梦境。原来,这也是我的梦啊,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从出售他的公司到卖掉城堡,大约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捧着肚子在走路了。乔治终于看中了湖边的的一片山坡,地并不很大,一百二十亩左右,房子造在山顶上。太阳好似隔壁邻居一样,在巨大的玻璃窗上爬上爬下。月亮和星斗好像镶在天花板上,我们脚下是柔软的云朵。住在山顶犹如进入天堂般一般的美感。那是一对退休建筑专家的房产。
主楼很小,共两层,下层是公用场所,楼上有三个卧室。屋顶有太阳能装置,用的是水井。半山腰有一栋独立的小房子,里面无遮无拦,是图书馆兼电影院。山脚下是游泳池,网球场和停车场,还有十几辆登山运动车,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如纽带一般,绕到山顶。树林,草原,马厩,菜圃,池塘,果园,好像天生的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山脚下还有一栋两间睡房的小客房,里面厨房,厕所,洗衣机应有尽有,最合适给蓓蒂和海伦住。山坡的西面有一个山洞,打开密码控制的铁门后,里有一个纵深一百米的大酒窖。大约走五十米左右,有个电梯,直通山顶的主楼。他们把几十年收藏到书籍和影片都送给我们,也把剩余的好酒一同赠送给买主。
老先生叫彼得,老太太叫咪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和我们一见如故。我们喝着他们自制的啤酒,坐在客厅的阳光里,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咪咪说,整个设计就是为了有一群孩子,让他们在上帝设计的环境中长大。可惜,结婚几十年,我们一个孩子都没有。
彼得说,建筑专业本身就是一本艺术,但是,艺术的代价是对大自然的破坏。他们把惭愧带进这片山坡,以精心的照料来赎罪。
我和乔治都听得泪流满面。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要生养一群孩子,让我们来实现你们的愿望。
咪咪看看我突起的肚子,眼睛红了,好像看到希望一样。她微微颤颤地弯下腰,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竟然流出了眼泪。她说,如果你们有了男孩,要教会他骑马。有了女孩,要教她种菜。让他们从小懂得尊重不同的生命,懂得把爱奉献出来。
他们卖了房子以后,开着房车上了人生最后的路程,向世界做特殊的告别。我们曾经收到两封信和一些照片。信中说,他们像流浪的孩子正在走向母亲的怀抱。两年后,我们收到一个通知,得知他们双双过世。
我们赶上了第一个孩子出生在这栋房子里,取名小乔治。乔治以为小乔治是意外,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没想到刚断奶,我又怀孕了,两年里生了两个男孩,第二个孩子叫布鲁斯。三年后,艾蜜问世,柯丽丝成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