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新一学期又开始了。旖儿只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她就要离开我了,即将开启她人生的新篇章。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不免怅惘、失落了起来。也许,凭灵魂生育的最终结局都会这样。想想当年的苏格拉底吧!
旖儿新学期的主要任务是撰写毕业论文。我理所当然的是她论文指导教师。她那个校本科生科研基金项目一直是我指导的。这次,她刚好可一举两得。既写好毕业论文方可拿学位,又能完成基金项目得以结题。于是,我建议她就以原来基金项目的选题《亨伯特的人格特质与他的爱情悲剧》,作为她毕业论文的题目。好在她为这个项目已经做了近一年的准备,无论是研究主题的明确,还是相关资料的收集,都已大致成型。我要做的指导是,一开学就为她拟定好论文的框架结构。
旖儿回国后的表现更出色了!她那被耽搁的三门必修课程,竟然奇迹般地通过了考试!而且分数都不低,分别为87、90和85分。我并不相信是因为我向同事打过招呼。其实那没有多大的用,这我心里最清楚。在我多年教学生涯中,也有不少同事曾向我打过招呼,要我关照什么什么的。但我也只是向学生提出一些原则性建议,充其量是划划考试范围,或者让学生明确一些最主要的问题。我在课堂上给学生做期末考试辅导时也不过如此。但纵然是打过招呼,那些过不了的学生,照样还是过不了。所以我更加相信旖儿的天赋和用功。
更令我高兴的是,旖儿的GRE考试非常成功!其成绩完全达到了旧金山大学录取硕士生的要求,而且是“全额资助”——博纳德教授在电子邮件中如是说。他还告诉我,他已经审查过旖儿的全部申请材料,包括她本科四年全部课程的成绩,所获得的奖学金档次,她所承担的本科生科研基金,她所获得的论文奖励,以及她所享有的其他奖掖(诸如外语大赛、文艺演出、演讲比赛、辩论大赛等;还有什么“十佳女大学生”、“校园优秀写手”等名誉头衔)。博纳德表示,“你这个学生,未来的美女作家,我肯定是收定了!老兄你就放心吧!”
旖儿的成功,更使我坚定了这样一个信念:我爱她,无论如何都没有错!就算让我付出致命的代价,我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因为我已经像苏格拉底那样,在追求人生的至善至美的道路上,照料了自己的灵魂。
可是,上苍无情!“我们身上挨了一刀跟天上飘过一朵白云毫不相干。”——好一个普鲁斯特式的幽默呀!
就在我得意地庆幸我的爱情“成功”了(恰如“包法利夫人”!),并暗自理智地作好与旖儿爱情分离的思想准备时,突如其来的惊雷,当头訇然炸响了!
那是“五一”长假过后的不几天。那天,约摸十点来钟,我正在修改我那个长篇的第二稿(正式的书名还没定好。我征求过旖儿的意见,她偏向于《有情总是要偷的》)。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浓重的雾气笼罩在窗玻璃上久久不愿褪去,就连白色涂料墙壁上的水气,也隐约可见地洇来洇去,一忽儿散开,一忽儿又收拢。唉,今年的“梅雨”季节来得可真早!我不禁叹息一声。
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把我从创作的意境中猛地抽离出来。“喂!那里?”我客气地问。“噢……您是余旺……余教授吗?”一个沉郁而又嗄嗄的声息,一个中年女人的嗯咽的嘶嘶声。“我……我是……”,电话中的嘶嘶声停了一下,又听得恶狠狠的几声“哼!…… 哼!”(随即传来“呸”的吐痰声),好像对方的喉咙里卡住了什么异物似的。我正没好气地准备放下话筒,可那刺耳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余教授,您好!我是……我是校师德委员会的。我们——”怪了!师德委员会?他们找我干什么?我的身体本能地悸动了一下!这是任何一个智慧有机体在面临突发性灾难时的应激反应。“我们有事想找您一下。我们想跟您谈谈。我们——”跟我谈什么呀?我倏地敛声屏息,尽可能地抑制我那遽然狂跳的心脏。“涉及一个私人问题 …… 这么说吧,与您有关的私人问题。您看好吗?您今天有时间吗?”我看她还算懂礼貌,便缓解了一下口吻。回答说我有时间。“那好。请您今天下午两点到校师德委员会来。我们的办公室就在老灰房子的二楼,4201。您记住了吗?是4201。”好的,我会按时到的。我冷冷地回答。
公正的读者,我当然知道师德委员会是干什么的!在我放下电话的一刹那,我的本能式警觉,快速地转换成清醒的意识:我和旖儿的事情暴露了!
尽管我历来秉承“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就是没能为爱而死”的信念(马尔克斯啊!);尽管我知道老师爱学生会受到师德委员会的制裁;尽管我的一生都在为了爱情而甘冒风险;尽管我早就为我和旖儿的恋情有可能会出事而作好了思想准备(要不然,我也不会写《欲望总是致命的》这样的小说),但当灾难真的不期降临的时候,我的意识(不光是我;应该是所有男人的意识),却还是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
“余旺,吃饭啦!”安琪做好了中餐,在叫我。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嘴里哼哼“没有事啰!…… 梆,梆梆!”(想想老电影《平原游击队》中那个敲梆打更的白胡子老人吧),但实际上就像一个游魂似的飘到了饭桌旁边。“谁来的电话?要你到学校去?下这么大的雨。”我敷衍了一句。没事,去一下就回来。
中午我一般都要午睡一下。此刻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可脑海里在剧烈地翻腾。怎么办?得把对付的策略想好。我只有半小时的思考时间,再加路上还有一小时。但开车时不能胡思乱想 …… 还是见机行事……我的大祸就要临头了吗?我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么?他们有证据吗?他们逮住了我的什么把柄吗?我的失误到底在哪里呢?又是谁告的密?……是竭力否认,还是一开始就主动承认?哪个更有利些?……
我思来想去。渐渐地,我的意识非常明晰地聚焦了:无论我可能出什么事,都不能让旖旎受到伤害!
我刻意晚到了五分钟。我平时非常守时,但对付这帮寄生虫类的人物(在高校,凡是没能耐站讲台授课的人,通通是寄生虫!),我只能这样。如果你提前去了,他们会以为你很心虚。做贼心虚嘛!可我没做贼。真正的贼是他们——那些满口仁人道德,暗地男盗女娼的人!而我不过是老师爱学生——人类文化得以创造和传承的惟一方式,尽管这不为伪善的社会所容,更不为师德委员会所容。老师爱学生,不过就是凭灵魂生育。而一般的老师(且不说平庸的教授!)做不到,得像我这样大师级般的,才有这敬奉爱欲的秉赋!不是吗?……
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笑容自如地翩然走进了4201室。我的姿态想必是气宇轩昂,因为我仅仅用我眼睛那神气峻厉的梢角,就把周围的场景都睃进来了。里面有三个人,一女两男,正在彼此交头接耳。当他们看见我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其中那个女的显得老道些,架子大些,也更滑头些,主动伸出手来。“咿哟!您就是余教授吧?久仰……久仰!您请坐,请坐!”她一边示意我坐下,一边眼珠骨碌碌乱转在找什么东西。旁边的那个男人似乎明白了她要找什么,便像瘸腿的老猫一样颤颤巍巍地窜到办公桌旁,从上面取了瓶矿泉水递给我。我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矮得出奇,黄恹恹的双颊中间歪躺着一个圆鼓隆咚的大蒜头鼻子,看来已经年过六十。“我给您介绍一下,”女人指着刚才给我递水的老男人,“这位是学生管理部部长,老乔。”然后又把我引向另一个额头又短又低的男人。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是教学部部长,我认识,只是打交道不多。他向我欠欠身子:“她是师德委员会主任。”
我大家风范般稳当当地坐在了黑皮长沙发上(压得它发出了一阵沉闷疲乏的叹息声)。“噗——”,那女人朝办公桌腿边的垃圾篮里吐了一口恶痰,然后面带好奇而又诡谲的神情瞅着我。“嘿嘿,我们……我们久仰余教授的大名,可一直都没有机会谒拜您这位大家 …… 不妨告诉您吧,我女儿可是您的粉丝哟!她经常在读您的小说,说您是最有名的作家……”。我并没在意面前这个女人嘴里吐出的是什么象牙,只是定睛打量着她。她约摸五十五、六岁,那俗态可鞠的蜡黄窄脸上,布满了因岁月销蚀而馈赠给她的道道括弧般的皱纹,而眼角边的鱼尾纹,则像死水池上泛起的波浪,眨眼时随之一上一下地颤动,似乎透露出她那尖削的脑瓜子里面总是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穿一身单调古板的全黑棉绸衣裳,仿佛她是刚刚参加一桩殡葬仪式归来似的。她下意识地挺了下她那僵直的腰板,开始进入她要表演的主题。
“嗯 …… 我们今天请您打老远来,耽误您的宝贵时间,真是抱歉得很!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断定他们不敢贸然行事,便试图争取主动权。“我们只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如果有冒犯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您可是我们学校的一块牌呀!”我老百姓一个,无所谓“牌”不“牌”的。我奉陪就是了。
“那好!”尽职尽责的主任又清了清她那干瘪的咽喉,“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我们最近收到一份检举报告。我们师德委员会对此非常重视,并作了初步的调查。我们今天请您来,也是我们做调查的一个方面。您能如此配合我们,真是太感谢您了!”那你就向我做调查吧!我这个人,历来尊重师德委员会的工作。我在沙发上挪动了下身躯,并将弓着的双腿向两侧进一步摊开,使自己更放松一些。
“有人向我们反映……当然,这涉及您的隐私。请您放心,我们历来尊重教师的隐私,更何况像您这样的著名教授。”她瞪大那双闪着阴冷寒气的浑浊小眼睛死盯着我,好像她蛮有把握已经洞悉了我的隐私似的。这时我才看清,她长的是三角眼(在我的小说中,长三角眼的多半是歹毒的女人;今天算是见着了一个活宝)。我说,我不在乎什么隐私不隐私。没关系的,你尽管说吧。“嗯,是有人反映,说您在师生关系方面,有……怎么说呢……呃,有不检点之处。”嗬?师生关系…… 不检点……是什么意思呀,我搞不懂!请你指教。我佯装马虎。“不检点嘛,意思很清楚的呀。这是我们师德委员会经常使用的一个词。而且还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噢!委婉的说法。那直截了当的说法呢?我反唇相讥道。
她极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她那更加板滞的身躯,同时又瞟了一眼那个老男人,似乎想征询一下他的意思,看怎么说更合适。“要直说嘛 …… 那就是……就是不道德;不检点,说到底就是不道德。”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挑明。尽管事态已经恶化,我仍旧少不了要揶揄、讥嘲一下:哦嗬!这下子可就严重了!…… 那就请问,我是怎么个不检点法子的,也就是你所说的……不道德的?
“事已至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老女人扭过身去,抓起她那个茶垢斑斑的瓷杯,咕隆、咕隆大喝几口。她那嘶哑的嗓音似乎缓解了些。“您在师生关系上有违道德。也就是说,您在与女学生的关系上,违背了起码的师德规范。这正是我们要找您来谈的主要原因。我们——”
打住!你指的女学生是谁?我,又是在哪里违背了师德规范?我即刻打断了她的话,争取主动。“是程旖旎。她是您的一个本科生。有人指控您和她……有不正当的关系。”不正当的关系?什么叫做不正当的关系?你说,你说呀!……我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指着老女人的脸质问道……不错,程旖旎是我的本科生,而且从三年级开始,一直是由我指导她的课题研究。我是由校教学部批准的她的本科导师。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我和她有不正当的关系,你拿证据来嘛。证据呢?你的证据在哪里?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我马上到法院告你,告你诽谤罪!……
“消消气,消消气,老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教学部长出面打圆场。他按住我的肩膀,要我坐下。老女人也不示弱,几乎歇斯底里。“要说证据,我们肯定是有的,尽管目前我们还没有掌握到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还是有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轻易找您来谈……”。
我坐下来,做了一下深呼吸。脑筋高速运转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跟他们谈。尽管我非常愤怒,但我的思绪仍然清晰: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旖旎不爱伤害!而要有效地做到这一点,除了我主动承担责任,把一切都揽在我一个人身上之外,眼下并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我再次奋力出击。我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我必须声明:既然你们已经说出了程旖旎的姓名,那么出于我老师保护学生的使命和责任——至少是一种老师的本能,你们必须先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那我完全可以拒绝跟你们谈话。我马上就走!我这就走!…… 如果你们现在不让我走,那我……我就辞职,我马上辞职!这……你们该满意了吧?好了,我这就去找校长……我埋头拿起我的提包,竭力装出要走的样子。
老女人慌了神,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余教授,别走,别走。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尽管提嘛,我们会答应您的要求的。喏,我们刚才还配合得好好的嘛。您别生气,别生气。”
那好!我义正严词地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你们不要找程旖旎的麻烦。也就是说,你们不要找她谈话,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 你们能答应我吗?你们能做到吗?当然,我提这个要求的前提是,一切都由我承担责任,一切都与程旖旎无关!你们尽管找我好了,我会好好地配合你们。你们想要什么,我就会给你们什么!我以我教授的名义起誓!……
在场的三个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更没有想到我会主动地承担责任。沉默,呆静,茫然,空气凝滞。只有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是老谋深算的女人经验丰富,她一迭连声地说,“我们同意您的要求,我们同意。我们答应您,不找程旖旎谈话,也不让她知道这件事。不过,我挺纳闷的,为什么您要独自一人承担责任呢?”
这很简单!因为我是她的老师呀!一个真正的老师的使命之一,就是要保护他的学生。这是起码的师德!你们不是专门讲“师德”的吗?程旖旎是个本科生,是我们学校少有的优秀大学生,她也为我校争得了不少荣誉。我想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那两个男人禁不住点了点头。)再说,她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作为校方,作为我们老师,我们应该保护她!纵然你们所说的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是真的——姑且假设这是真的,但这也与她无关,完全无关!她是无辜的!一切责任在我。
“那好,太好了!呃,下面……我们就请余教授帮我们核实一些情况。”老女人倒是会不失时机地钻空子。她打开办公桌正中间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标有“档案袋”字样的纸袋,在里面翻腾一阵子,找出一个便携式硬皮纸笺。她嘴角两边那对称的绉巴巴的三道括弧,即刻显露出一抹狡黠而得意的笑容,径直把它递给我。“余教授,请您看看,这个……您认识吧?”当这个硬皮笺一映入我的眼帘,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迎面扑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又似乎我曾用过这样的纸笺。但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刹那,我的知觉并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一句风凉话,又从老女人那边飘过来。“打开看看吧!打开了,您就认得它了。”我猛然掀起纸笺的墨绿色硬皮……
天!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便笺,而是一个承载人类最崇高的情感的圣洁牌;这上面不仅仅是看似潦草乱涂的文字符号,而是静谧得惟有天籁可闻的爱情语言;它里面所表达的,不仅是一个男人对少女的一般恋情,而且是凭灵魂生育才拥有的更绸缪、更深醇的情分…… 可惜啊!这么纯洁、神圣的东西,怎么会到了这帮伪君子手上?
是的。这是我的东西。是我写的东西。是我写的爱情诗歌。那又怎么样?我不以为然、落落大方地说,同时睥睨一眼那个僵着脸、似乎像一尊塑像呆在那里的老女人。
“问题是…… 看您写给谁的。您能否认,您是写给程旖旎的吗?……嘿嘿,否认不了吧!什么‘致我的旖儿’啦,‘致我最宠爱的女王’啦,‘致我的媚眼天仙’啦,等等等等…… 真是肉麻死了!令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啊唷,您就是这样腐蚀、败坏青少年的吗?您这还不算是道德问题吗?您……”。老女人得意忘形起来,似乎她已经完全抓住了我的把柄。
得!请你不要侮辱艺术创作的灵魂!不要把诗歌艺术庸俗化!你连起码的常识都不具备……我摆出一付艺术家的派头,告诫式地教训她……诗歌创作、特别是爱情诗歌的创作,是纯粹想象的产物!它需要一个假想的爱的对象。知道吗?假想的对象!程旖旎充其量不过是我创作中的一个假想的对象。仅此而已!你怎么能把一个假想的对象当作真实的对象呢?
“您别拿所谓艺术创作来糊弄我,吓唬我!我可不是您捣桨糊的。”她也毫不示弱。她那根深蒂固的道德信念支撑着她。“我们师德委员会的几乎所有成员,都看过您的这些诗,都一致公认,是您写给程旖旎的。余教授,狡辩是没有用的。白纸黑字,字字都是证据。您不是要我们拿证据吗?难道这还不是证据?难道这个证据还不够吗?”老女人说得唾沫四溅,几乎横飞到身旁的那个老男人脸上,便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嘴。
够什么?你说,到底够什么?“这还用我说吗?这个证据足够证明,你和程旖旎有不正当的关系,有违背道德的关系……”。
我总算弄明白了她的某种思维“逻辑”:不正当的关系就是不道德的关系;反之亦然。天啦!既然师德委员会的全体成员都秉承这种思维方式,那么跟他们再争下去,就毫无意义!我神经中枢的理智区域及时提醒我:让他们去吧!他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冷静下来。我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在他们三人之间逡巡着。他们轮番地向我说着什么,但我已经不感兴趣了。我的思绪已经转移到旖儿那里去了。我开始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她避开这场灾难。
…… 依稀仿佛之间,我的大脑也许接收到了某些我本不在意的信息——他们向我列举我违背道德的另一些“事实”或“证据”:你利用导师职权给程旖旎弄了两项课题,经费达一万五千元;你操纵全国一级学会把两项学生优秀论文奖颁给程旖旎;你在两年期间曾私自带程旖旎参加学术会议达六次,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和她幽会;你利用学术界的关系帮程旖旎发表学术论文两篇、小说两篇;你用不正当的方式为程旖旎谋求到旧金山大学做交流生的机会;你还利用国际上的影响力为程旖旎联系到国外攻读硕士学位的机会……
十六
我开着“福特”,缓慢地穿行在下班高峰时段的街道上那蒙蒙细雨中。我心心念念想着一件事:我得赶紧回家;我跟安琪承诺过,“去一下就回来。”我不能让她看出我有什么心事,或某些可能会泄漏我的隐秘的面部表情。这会使她担忧的!尽管此刻我大有身陷愁城之感——少不了有些失落和沮丧,但我并没有“我完了!”的绝望感——恰如一个浪子骤然跌入了地狱的更深一层。师德委员会并没有掌握我什么致命的证据。说起来吧,不过就是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呀,“违背道德的关系”呀,“腐蚀、败坏青少年”呀,“道德问题”呀……纵然他们要用“道德问题”治我的罪,那就让他们“治”好了。充其量不过就是要我下岗。下岗嘛,不过就是不当教授了;不当教授又咋的啦?天塌下来了吗?我不还是作家吗?有谁能够剥夺我的作家身份呢?只要我没犯法,谁又能把我咋的?……
我就是这样一路上自我心理按摩,平安回到了家。进门时照样哼着小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恰如有着一种愁楚过后的悠然超脱。好咿!安琪并没有发现我的什么异常。吃过晚饭,我钻进书房,想我的心思。
是谁告发了我?究竟是谁呢?……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钟诚。
那是去年十一月底,新一年度博士生招生的报名即将开始。钟诚专门跑到我工作室探听虚实,问我原先的承诺是否兑现。我爽快地回答“那当然”。我考虑到她长期与学问不沾边,基础肯定很差;再加上她整天与学生打交道,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看书。为了让她能考好,以兑现我的承诺,我还专门给她作了一番辅导。同时也向她声明了我的录取原则:“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录取你。”
今年三月中旬考试下来,她三番五次找到我,说是因为时间紧,准备不充分,“考得不怎么好。希望余老师多多关照。”我当然会关照的,在我可能的范围内。四月上旬分数出来了。谢天谢地!她考得还算不错,总分第三名。我当时还暗自窃喜!总算了了我一桩心愿:既没有违背政策(她确实考出了自己的真实水平),又能兑现我的承诺。岂不是两全齐美!
正当我在虔诚地感谢上苍对我眷顾的时候,不幸的消息从上面传来:今年博士生指标紧缩,一般的博导只有一个名额。我的资格老,破例可以招两名。我心头不由得掠过了一丝忧虑和不安的乌云。我近些年一直都是招三名博士生的哦!可现在……该怎么办?
我立马给她打电话,把实情告诉她。你考的是第三名,可我今年只有两个指标。而我的原则历来是按高分到低分的名次录取。这样,今年你就不能被录取了。我恳切地建议她明年再考。可是,第二天下午她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她“搞清楚了上面的政策。导师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录取博士生。”话到最后,我甚至还听出了一点儿威慑的口吻,她要我想想“我们先前的约定”。
可就是这么个一念之差——我竟然没有好好想想“我们先前的约定”!居然受着我的天性、我的本能的驱使,还是傻呆呆地,按我过去“从高分到低分的名次录取”原则,从而不可避免地将她拒之门外了。天地良心!我的意识本不情愿,真的是很不情愿不录取她,可是我——鬼使神差?我的读者!——还是没有把她换成第二名录取。这究竟能怪谁呢?…… 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压根儿就看不上她这类人;根本就看不上!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我的意识真的做出过努力,我真的“想”(“愿意”)录她。可要命的是,为什么我的意识、我的意愿,在与我的潜意识、我的天性或本能相抵触的时候,最终取胜的,竟然是后者呢?
真是糟糕啊!弗洛伊德发现了“潜意识”(我也相信有这个东西),可他老人家没有教会人们怎样让“意识”介入到潜意识中去,从而改变潜意识(这里的关键是“改变”)。啊!当初,要是我那想录取她的意识,介入到了那蔑视她的潜意识中去了的话,那就绝然不会发生她告我的事件。弗洛伊德啊!也许这就是我对你在天之灵的惟一抱怨!……
不知我在汹涌澎湃的沉思状态中持续了多久 …… 只觉得心胸一阵子闷得慌。我不由得深吁了几口气,才勉强回过神来。我站起身来,走向窗户,原来它一直是关着的。难怪这么憋人!我打开玻璃窗,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室内的光线投射在窗前一棵高大的女贞子树上,浓密的尖叶片儿上缀满了一颗颗水珠,在光线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一股弥漫在深夜湿润空气中的玫瑰花香味迎面扑来,使我那紧绷的太阳穴顿时松弛开来。我的思绪开始转向我的旖儿……
一定不要让她知道我出了事——尽管这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此时此刻,她进入甜美的梦乡了吗?还是正做着因我的流言而纠缠着她的噩梦?…… 钟诚找过她麻烦了吗?估计还没有。因为钟诚还不敢、也没有权力找旖旎调查我的事情;如果要调查我,她必须得到师德委员会的同意。只要她不找旖旎谈话,我的宝贝儿就不会知情。旖旎的指导员呢?她会不会找旖旎谈话?估计也不会,除非这个家伙得到钟诚的指使。那么,旖旎的同学们会不会有什么议论?如果有这样的议论,那旖儿是会听到的。不过,眼下我的事情还没有传开,那个老女人可是答应过要为我保密的。可要是她,还有他们那帮子人,不守信用怎么办?也许…… 有关我的流言很快就会在校园内散布开来,一如我在《欲望总是致命的》中所描写的那样……
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我越来越清醒自己该怎么做。无论如何,不能让旖儿知道这件事,千万不能!我再一次打定了主意,要为此付出我的全部努力。可转念我又一想,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我的事呢?余旺啊,你的动机是什么?不让她知道这件事,本身就这么要紧吗?…… 要紧!真的很要紧!我的主要动机是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至于她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我沉思良久…… 渐渐地,我的思路浮出水面:在人一生可能会受到的各种伤害中,爱情的伤害是最大的伤害!而这种伤害,往往不是来自你自身,臂如,你因爱错了人而受伤害,你的恋人背弃你而受伤害,你因经验不足、认知能力有限而受爱神的愚弄,如此等等,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可以称为爱情伤害的伤害。而真正致命的伤害,恰恰是来自外部,来自外部对爱情的扼杀!
外部!你说的“外部”,是什么意思?简单归结起来,不外是传统文化和政治意识形态。具体而微地说,是传统的道德、习俗、规范、约束,以及为官方所认可的价值观、世界观。你不是一个老师吗(哪怕你是大学教授)?那就要“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可以有任何的含义,甚至有无限的含义,但无论如何不包括这样的含义:你可以爱你的学生;像爱情那样的意义上爱学生;像苏格拉底凭灵魂生育的意义上爱学生。如果你在这三种意义上爱你的学生,那你就是违背师德,说到底,你就是不道德。必须受到师德委员会的制裁。我们的师德委员会就是专门干这档子事的!这个委员会的最高目标,是要铲除一切使师生关系蒙上爱情的污垢的“不道德”现象,使一切师生关系都被纯化和道德化……
如此一来,你余旺教授对程旖旎的爱情,就是非法的;非法的,也就是不道德的!而任何不道德的师生关系都必须被清除!……
我的思绪一走向这里,不由得全身颤抖了一下。不是为我自己颤抖。我为的是旖旎。我担忧的是,这种来自外部对爱情的扼杀,它所真正扼杀的,是人们对爱情的信念!是人们把爱情当作生命的意义的信念!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伤害!我担心旖旎爱伤害,正是这个意义上的伤害。
她还是个孩子。她在我的怀里,永远都是那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美丽聪颖、秉赋文学的小旖儿——宛如在亨伯特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一样(尽管我的旖儿在本质上不像洛丽塔)。我的旖儿是爱的小精灵,她的天性中秉承着丰腴完美的爱的能力。正是这种先天的爱的能力,致使她能爱上一般女孩儿做梦都不敢爱的人——我毕竟是大她整整三十岁的男人啊!我本能地相信,也正是她这种先天秉赋的爱的能力,使她势所必然地成为一个伟大的女作家!这也是我凭灵魂生育的惟一成就和目的。
她不能受到伤害,永远不能 ……
“老余,怎么还没睡呀……太晚了,快睡吧。”安琪夜起。在催我睡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