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二十八)

素素(二十八)

融融

 

我的估計然是不足的。

汽車開進大門的時候,老遠就看到主樓的門口站著一排人。靠近時,認出了蓓蒂和曾經照過面的,在喬治生日時出現的那些幫手。他們對我們很熱情,一涌而上來幫忙。

大樓裏剛剛清掃乾淨,空氣中殘留著清潔劑的化學味道,樓梯的木扶手上了臘,亮得耀眼。我們的行李一眨眼不見了,都被提到樓上,喬治關照他們送入各人的房間。蓓蒂抱着柯麗絲親了又親,寶貝寶貝地叫不停。

我注意了這些人的神情,每個人的臉上喜氣洋洋,好象中國人準備過春節或者喜事臨門的樣子。是因爲我們出了遠門,一個星期沒有見面的關係嗎?好象不是。我在城堡住到現在,這麽多人全體出席,這是第二次。每星期有人來打掃一次衛生和洗衣服。花匠好象是每個月才工作一次。美國人保留自己的生活空間,從來沒有什麽客人到家裏來和喬治聊家常。這麽說,喜事就是我呀!因爲我帶上了喬治的戒指。消息傳得真快啊!

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大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放在客廳的咖啡桌上。她中等個子,上穿綠色的絨套衫,下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腰上系著藍紅條子的圍裙。我是從她那稍微發胖的體型來判斷她的年紀的。大概出了五十了吧,有點象墨西哥人。

柯麗絲吵著要吃西瓜。蓓蒂說,寶貝,先吃點沙拉吧!轉身對喬治和丹尼說,都弄好了,在厨房裏。

蓓蒂象往常一樣,銀色的頭髮攏到後面,梳得十分光亮。她的眼睛裏多了一點自信,說話的口氣也較以前顯得有權威,好象大家都在聽她指揮。

他們都去了厨房,我拉著柯麗絲的手留在客廳。我已經習慣了先把柯麗絲照顧好,再管自己的事情。剛把她抱上沙發,那個中年婦女抱著柯麗絲的高椅子和圍兜,跨著大步走過來。

素素,讓我來喂。

我說,你叫啥?

海倫。

海倫,你吃午餐了嗎?

早吃了,在等你們回來呢!

我說,謝謝你,我來吧!

正在這時候,我聽見了蓓蒂在喊我,聲音越來越近。

素素甜心,你怎麽不來吃午餐?

我應道,等柯麗絲吃完了,我就來。

蓓蒂說,這裏有海倫和我,你不要操心了。音落人到,蓓蒂拉上我就走。我回頭看看柯麗絲,嘴裏已經被海倫喂了一小塊西瓜,臉腮鼓鼓的,嘴唇都被染紅了。

蓓蒂一手環住我的右肩,另一手捏住我的左手,連擁帶携地夾著我。

從客廳到走廊,從走廊到厨房,這條路,我每天不知道要來回走多少遍,今天却變得陌生,覺得自己不完整,好象失去了控制。

蓓蒂一邊走一邊說,感謝上帝,喬治終于安定了下來。

我笑笑。

她說,喬治是個好男人,很善良的人。但是,他一直不愉快。大家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幫助他。你就是上帝派來幫助他的小天使啊!

我心裏想,難怪她把我夾得那麽緊,是怕我這個天使飛走了不是?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蓓蒂和我一起笑。

厨房的圓桌子旁,喬治和丹尼面對面坐著。丹尼占去了我平時的座位,我只能坐到喬治的旁邊,那是柯麗絲的位置。我還沒有坐下,喬治已經伸過手來拉我,笑咪咪地問道,到家了,高興嗎?

高興。我順口答道。答時無心,話一出口,心裏一驚,不覺眼圈熱了起來。他喜歡回家!幾天前,他還感慨于“離家的感覺多麽好”,現在的他,樂得眼睛眉毛都在笑。我好感動啊,他愛這個家!趕快低下頭去,把膝蓋上的餐巾鋪鋪好,鋪了好長時間,不想讓他看到我潮濕的眼睛。

素素,你要哪一種沙拉醬?蓓蒂在身後問我。

嗯,BLUE CHEESE。我答道。那是一種發酵长霉的乳酪,象中國的臭豆腐似的,很鹹很鮮。

蓓蒂重復道,BLUE CHEESE DRESSING。丹尼起身把我的沙拉端了過來。盆子裏是各種顔色的葉片,紅黃白綠,片片裹在沙拉醬和乾酪粉中,如穿上來奶白色的毛綫衣,生菜上面是切成小塊的鶏胸脯肉和一粒粒的幹麵包。

這麽多?我說。

喬治說,你不餓嗎?我們都餓壞了。

喬治,給你一些。

不要給我,吃不下就倒掉,這裏不是中國。

我瞪了他一眼,說道,我是在饑餓中長大的。

蓓蒂接我的話說,年輕人都不知道經濟蕭條的日子,那個時候,誰敢浪費?

喬治笑著說,我哪里反對你珍惜?是希望你多吃一點。

他提醒了我,美國人是不喜歡把菜夾來夾去的。

我把沙拉全吃完了,皆大歡喜。

喬治說,瞧,你也餓了麽!

我轉過頭去說,蓓蒂,謝謝你,很好吃。

蓓蒂說,好吃就好不要謝。

丹尼站起來收拾桌子,我也站了起來。他說,素素,我來,我來,你坐。

我朝喬治看看,他拉我過去,坐在他的膝蓋上,雙手環著我,問道:饑餓的中國女孩,吃飽了嗎?

我在他耳朵旁悄悄地說,你開心,我就多吃一點。

這時,聽到了柯麗絲的脚步聲,篤篤篤地響,象頭小羊一樣。

我說,來,柯麗絲,吃午飯吧!

她說,吃了,海倫喂的。

我說,讓我摸摸你的肚皮。噢,確實有雞肉在裏面呢,摸到了。

柯麗絲怕癢,笑著一溜烟似地跑開了。

海倫也過來了,和丹尼,蓓蒂他們一起幹活。

喬治拉著我的手去了客廳。

咖啡桌上的水果,芳香誘人,鮮麗欲滴。喬治吃了一塊菠蘿,問我要吃什麽?

我歪著頭問,消息爲什麽傳得那麽快?

他裝糊塗,說道,什麽消息?

我說,你以爲我是笨蛋?以前這裏白天沒有其他人,現在熱鬧得象趕集一樣。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因爲你手上的那枚戒指。誰叫你帶戒指了呢?說完“嘿嘿”笑了兩聲。

你說對了。我說,我有一種當上了總統的感覺。這枚戒指意味著橢圓形的辦公室。

當總統?喬治竪起了眉毛,問道,什麽意思?

我真的聯想到了美國的總統和政治體系。從下車到結束午餐,才一個多小時,我遭遇了一個難以打破的運轉體系。這個體系由不同的程序組成,各就各位,各司其職,打發著每天的日子。人在體系內是可以變換的,就象美國的總統上臺下臺,各種程序是固定不變的。我在城堡裏只是換了一個位置而已。這種變動,對于我很新鮮,對于其他人來說,服侍女主人,是應該和必然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我說,喬治,不太習慣被人伺候。但是,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喬治大笑,笑得气喘吁吁,眼泪都流出來了。他說,你……素素……你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你應該去參加競選,美國有不少女政治家原來是家庭主婦。他一邊笑一邊點了好幾個參衆女議員的姓名。

我說,喬治,如果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可不可以辭職?

他還在笑,說道,不行,不行,必須經過程序的審查。說完,他怔了一下,收住了笑容。他的臉象速凍了似地冷了下來。我心裏一,知道玩笑開過份了。

他問道,真的不喜歡被人伺候嗎?素素,這不是伺候,是分工,不同的分工,你再想一想,對不對?

對,不同的分工,很好的解釋。我說。心裏不免一陣後悔,不該對新生活那麽挑剔。喬治從來不把我們之間的不同當回事兒。如果要數落的話,我的破英文,吃飯的時候有響聲,倔强的脾氣,包括在床上男歡女愛時的不够專業,毛病多著呢!如果他說要“辭職”,我會怎麽想?不跳三丈高嗎?

菠蘿好吃嗎?我說,我也來嘗一下。

喬治遞給我一塊,一邊說,總統先生,我們需要解决實際問題。我們需要一張床。

床?沒有問題。我說,三樓的床很好。你就到三樓來吧!

他說,這麽說,我的床也沒有問題?都是一個牌子,一樣的工藝結構。

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問。

我們的談話,因爲床的出現而中止了。提到床,我和他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火苗。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好幾個月,却從來沒有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他深情脉脉地瞅著我,看呆了一樣。我在他的藍眼睛看到了自己。他摟著我的腰,一把携我到他的懷裏,說道,到那裏都行,只要不睡地板。

我說,我習慣了睡三樓。

他說,那麽,我們就睡三樓。

我說,想到第一夜,真委屈你了。

他輕輕地說,第一夜,只留下歡樂,其他都忘掉了。

我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說,我接觸過許多男人,沒有一個象你那樣讓我滿足和快樂。

親愛的,你滿足了嗎?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不要說了,你讓我上癮。說到這裏,我已經橫躺下來,大半個身體叠在他的大腿上。

嘴裏的菠蘿還沒有咽下去,喬治的唇已經貼上來。霎那間,火焰竄了起來。我的心臟我的血液我的呼吸都在燃燒,身體變成了快樂的炸彈,轟隆隆地爆得粉碎。

不知道何時被他抱到了三樓,我們頭靠頭地睡著。等我恢復了常態,看見他一條手臂支在枕頭上對著我笑。

我覺得有點奇怪,問道,怎麽啦,神秘兮兮的樣子?

他說,你叫床了。

啊!我大叫一聲,害羞地轉了個身,以背對著他。

素素,快活嗎?死了也願意,是不是?

我故意蒙上了臉。真的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麽,只覺得自己消失了,在快樂中毀滅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自我放逐和拯救?

他的手從背後插過來,撫摸我的胸部。我的心“梆梆梆”象打鑼一樣敲打著。突然,一道亮光把我彈出體外,我好象騎上了一匹野馬,瘋狂地奔馳。我猛地轉向喬治,把乳房對準了他的嘴巴,雙手板著床架,不停地喊他。我要給他,整個身體都給他。我大喊,喬治,都是你的,是你的,是你的!

啊,素素。他閉著眼睛,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好象要掘一個洞鑽進去一樣。他變得野蠻起來,用力地撞我。他的身體貼上了我每一寸的肌膚,好象要把我碾碎。

就在這個時候,我萌生了一個非常强烈的願望。我喊道,喬治,我想要孩子!讓我懷孕,讓我懷上你的孩子!

他說,當然,我想要我們的孩子,一群孩子。素素,我要一群孩子。

這些在欲火中說的瘋話,一直在這棟房子裏燃燒,燃燒……當我想懷上他的孩子的時候,我把自己徹底地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