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二十七）
融融
我就這樣帶著喬治的戒指上了回家的旅程。
坐直升飛機，原地往上升，沒有上橋般的弧度，騰空得突然，如撞天一般，真是捏了一把汗。雖然，丹尼事先給打了許多預防針，我還是緊張得變了色。柯麗絲從一開始就驚恐萬分，一付哭喪的臉孔，好像連該不該哭都拿不定主意。我便顧不上自己，趕快安慰小姑娘。
飛機裏有三排位置，丹尼和喬治坐前面。我和柯麗絲坐中間，後座放我們的行李。飛機轟隆隆地響，說話很累。我一邊用手做跳舞的蘭花指頭，大聲說道，小鳥飛飛，柯麗絲。我轉動手腕，舞動手臂，叫她看著我的手。腹部系著安全帶，要跳舞也跳不起來。我數著一，二，三，四，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地比劃著，一邊說，柯麗絲，我們就是小鳥，飛呵，飛呵，我們飛到了空中。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目光跟著我的手指走。我拉著她的手，和我同步飛。由低往高飛，一邊飛，一邊轉動手腕。柯麗絲做得很漂亮。我竪起了兩個大拇指。
沒注意到喬治回頭一直在看我們。當我松了一口氣，把背靠在座位上的時候，才察覺到他就在眼前。他笑眯眯地給了我一個飛吻。我回了他，幷讓柯麗絲也吹一個吻給他。柯麗絲笑了，爹地，爹地，小鳥，小鳥，叫個不停。我親著她說，柯麗絲，你是最勇敢的小鳥。她說，爹地，柯麗絲是最勇敢的小鳥。隨即又把手臂舞動起來，惹得我和喬治大笑。
柯麗絲說話的時候，飛機已經升到一定的高度，開始平穩地朝前飛。城市如玩具模型一樣，盡收眼底，丟盡了原本的雄偉和壯觀。這讓我想起了哲學教授的理論。他說，人的眼睛（經驗）有時候變換把戲捉弄我們，自己還信以爲真。真和假實在沒有太客觀的標準，而是互相依賴的難兄難弟。
我已經合上了眼睛在輕微的搖晃中休息。哲學教授的話就是在冥想的時候冒出來的。腦海裏放映著兩部電影，一個屏幕是黑白的，另一個是彩色的。黑白的我和彩色的我就這樣交織著，一會兒離的很遠，一會兒重叠起來。
我孤獨地走在愛情的路上，大概始于走向二十的歲月，多麽想戀愛呵，只嫌時間走得太慢，太麻木太不仁。看到隔壁鄰居小夫妻倆親親熱熱，常常問自己，還要等多久才能長到二十五歲？二十五歲的我又將是什麽模樣？也象今天這麽漂亮可愛，還是變成了小老太婆？二十五歲的我還有人喜歡嗎？結果，沒有等到二十五歲，已經偷偷地愛上了。愛情是不能等的，說來就來，推之不去。愛情讓時間飛起來。
我的初戀是見不得人的。天天象做間諜一樣，瞞著父母和所有的朋友，吹牛撒謊做兩面派。我們躲到東藏到西，只要沒有人的地方，我們就在那裏出現。橋底下，斷墻旁，廢墟裏，我們都去。只要兩個人能够單獨地在一起。開始是眼對眼，目光如電，碰上了，滿臉通紅。走路的時候，不經意地觸及到他的手，嚇得馬上縮回來。可是，一顆心就象射出去的箭一樣，再也收不回來。
第一次被他捏著手，就希望他永遠不要再鬆開。第一次倒在他的懷裏，希望就這樣睡著了，永遠不要醒過來。越秘密愛得越歡暢，越歡暢越不顧一切，很快突破了界限。直到看見那灘血，兩個人都嚇得驚惶失措，無以言對。這個時候，美好的愛情突然間變得面貌可憎。我們象被出賣了一樣，面對著正在向我們包抄而來的千軍萬馬。兩雙恐懼的眼睛，一雙望著天，一雙望著地，誰都知道擔當不起。沒有其他的途徑，只能永遠地秘密下去，讓它留在兩個人的心底裏。對外，我們守口如瓶，絕不承認不“正常”的關係。對內，我們更加親密，理由是，反正早晚要結婚的。心一寬，好像火上加了油，更加肆無忌憚。
一男一女在地上滾到東滾到西，完全忘記了天南地北。火車的地毯上。黑白的中國人換成了彩色的美國人。
坐飛機的感覺和坐火車一模一樣。脚在動，手在動，座位也在動。我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包機，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他說，不要走，素素，不要走。他說，因爲我們相愛。他把我摟在懷裏，問我吻一下是否可以？
傾盆大雨的夏夜，我們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見我冷得發抖，他和我分享他的體溫。
彩色的我說，教育出來的愛情不算數，我要考慮考慮。
黑色的我說，不要再回家，讓我們死在這裏。我們象餓死鬼一樣，要了還要，囫圇吞棗，好像永遠吃不飽。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晴天霹靂一樣，嚇死了。愛情再一次地出賣了我們。因爲不到二十五歲，必須打胎。殘忍啊，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們乘坐的長途汽車顛簸在山路上，開好了幾個小時。就在那裏，那個灰頂白墻的瓦房，遙遠的鄉村打胎診所，我們膽顫心驚地進去了，化最少的錢把事情了結，我躺在那個簡易的手術臺上，他在旁邊嚇得臉色蒼白。
喬治蒼白的臉和一個女人的背影。害怕同性戀，害怕非婚同居。
再懷孕，再打胎。在相愛的時候，我們沒有條件也沒有準備結婚。到了結婚的年齡，我們三天兩頭吵架。分開了互相思念，聚到一起，互相埋怨。愛情已經發黴變質。所有的爭吵和傷害都起源于我們闖入了禁區。誰之過？誰來負責任？除了譴責我們自己？……就這樣他離開我走了。我瞪大了一雙焦灼的眼睛。
如果說，人生有許多禁區，一旦踏進去，就象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那麽，最禁不住的就是愛情。我們撲過去了，所以我們毀滅。同樣是愛情，過去是那麽的膽顫心驚，現在是如此的歡樂甜蜜。當初，如果沒有對愛情的種種限制，我的初戀恐怕要從容一些。就象今天的年輕人那樣，相愛，同居，換對象，獨身，結婚和離婚，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是，如果沒有過去做鋪墊，哪里會有我的今天？
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他離開我的時候，已經另外有了女人。這個女人一定比我好。否則，他爲什麽抛弃我？但是，我不好在哪里？我已經考上了大學，他爲什麽不要我了呀！我們和夫妻有什麽不一樣啊？……
俗話說，天上一日，人間十年。日常的生活就象火車，過一天，就是一節車廂。我們鑽山洞，越河流，千回百轉，離不開逶迤的鐵道綫。而愛情，就象這飛機，扶搖直上幾千里，無遮無掩，自由自在。難道我們真的活在天堂裏？只有幾天幾個月，從相遇到相愛，從相愛到帶上了喬治的訂婚戒？天堂裏的神話可靠嗎？我究竟應不應該相信它？
睜開眼睛，只見到光芒四射，透明的鑽石在陽光下變成了一朵流彩飛溢的寶石花。是陽光讓堅硬的鑽石柔軟生輝？還是我們的愛情感動了陽光？漂亮的戒指啊，你想告訴我什麽？
死去活來以後，愛情反而變得輕鬆了。我原諒了他。結婚多年都可以離婚，爲什麽不讓他走？原諒他，等于原諒了我自己。我們畢竟刻骨銘心地愛過，難道不值得珍惜？
喬治說，看來還是離了好。否則，拖累了她，也拖累了我自己。
愛情是容易的，只要兩情相悅。婚姻是危險的，不再相信天久地長。熱衷于戀愛，我好象卸下了所有的負擔。而今却帶上了喬治的這枚戒指，我準備好了嗎？
柯麗絲喝了點牛奶，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喬治伸來一個手臂，要我接住。我向前傾身，讓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孔上。他輕輕地撫摸我，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頭髮，他的掌心掠過我的眼睛，面頰和下巴，移動得如同溫柔的舞姿一般。愛的感覺，多麽安全多麽令人陶醉！
從墓地回來的時候，他好象經過了上帝的洗禮一般，眼睛裏有了喜悅的光芒。他邊走邊跳，惹得柯麗絲在後面追。他把孩子抱起來，抛到空中，象在玩皮球一樣高興。
晚上，我們一起去酒吧喝酒，一起下舞池跳舞。他說，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活完整。那欠缺的部份終于被你填滿了。我說，最怕你不說話，不理睬我，好象有什麽東西堵在我們中間。他說，沒有了，通了，通了，要打要駡隨便你。我大笑，說道，最喜歡你的孩子氣。他回我道：準備著吧！到時候不要哇哇叫。我說，叫什麽呀？他說，我的肚子笑得痛死了呀！說完，他朝我做怪臉，我給了他一拳。……
飛機在雲間穿來穿去，陽光擁抱白雲，周圍好象金碧輝煌的宮殿一般。
戒指就是一扇門嗎？以前的我是不是一直在婚姻的門外吵吵鬧鬧，生活如波瀾起伏，多姿多彩？門的這一面是不是安寧和平？
飛機在往下降了，丹尼正在和地面的對話。我看了看手錶，火車上兩天兩夜的路程，上了天，只開半天多一點！
下飛機的時候，喬治說，素素，開始，我還擔心你害怕呢！你好像老乘客一樣。
我說，我也害怕的，因爲擔心柯麗絲，自己就不怕了。
我都看到了。喬治摟著我的肩膀說。
丹尼把柯麗絲的小車打開，讓半睡半醒的柯麗絲坐了進去。
我說，柯麗絲，勇敢的小鳥，我們到家啦！
柯麗絲眨著大眼睛，指著飛機說，它是大鳥，我是小鳥。
丹尼和喬治都哈哈笑了起來。
| 梅子 (2013-01-25 01:03: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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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的自然追求都禁锢甚至妖魔化，不去认识、学习、正视、尊重，正是种种问题的根源。
跟读、学习。 |
| 若敏 (2013-01-26 14:3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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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融真是好作家，分析得透彻！跟读，学习，谢谢！ |
| 融融 (2013-01-26 19:32: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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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会说客气话，得到中文老师夸奖，心里喜洋洋。多谢跟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