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二十六）
融融
第二天在吃早餐的時候，我問喬治，我們還有什麽安排？他說，沒有了，輕鬆一下，等會兒我們去海邊玩，逛逛街，買點東西，享受美食。
我說，你不想去看看勞瑞？也不想讓勞瑞看看柯麗絲？
他正在看報紙。聽到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他吃了一驚，托在手裏的報紙一下子掉到了膝蓋上。聽到第二個問題時，他坐不住了，捧著咖啡杯去了陽臺。
如果不是丹尼告訴我勞瑞的墳墓就在這裏，也就是說，如果我不點穿勞瑞和我們如此接近，喬治本來沒有拜訪勞瑞的打算。他站起來的時候，眼神很憂愁很凄凉。
套房的陽臺上，有一張玻璃圓桌和幾張軟椅，圓桌的中央是一把很大的遮陽傘。喬治面海而坐，一直把咖啡杯捧在胸前。他把杯子捧得很緊，好象杯子裏裝的不是咖啡，而是他那顆破碎的心。
我走過去，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說，親愛的，我們去看看勞瑞，好嗎？
他好象沒有聽見。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看他，看看天，再看看海。晴空萬裏，秋風把愁雲都吹走了，吹到了海裏，映入喬治的眼睛。我支著臉，對著大海發呆。海風呼嘯著，白花花的浪濤，竄得幾米高，狠狠地摔下來，支離破碎。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不罷休不回頭。
我說，你是想去看她的，又怕去看她，對不對，喬治？
他說，勞瑞是在柯麗絲滿月以後走的。下個月的今天就是勞瑞的忌日。原來想獨自來一次。
我說，我們一起去。我愛柯麗絲，也愛給了她生命的勞瑞。
素素。他叫著我的名字。
YES，喬治。我答道。等了好久，沒有回答。他望著前方的大海，半開著眼睛，給人魂不附體的感覺。
我說，你怎麽不說話？
他還是那樣，如雕塑一般。
我說，喬治，是不是過去在向你走來？
他閉上了眼睛。
看著他緊鎖的眉頭和痛苦的臉，我很心疼。我想起了在列車上，他說和過去作了了結。那是因爲愛上了我，有了新生活的希望。但是，對勞瑞的歉疚和負罪感，依然留在心底。我想起了他在昨天晚上的ＰＡＲＴＹ上神采飛揚，難道僅僅是爲了麻醉自己？
我說，喬治，我也有很悲哀的過去不敢回首。
他醒了，把臉轉向我。
是的。我說，我從來不談，想都不願意去回想。
他看著我，眼睛比原來張開了些。
但是，自從我心中有了你，過去的傷痛漸漸地在愈合在收口。喬治，你不覺得愛是一種力量嗎？愛能給人勇氣嗎？人活在世上，哪一個能逃離磨難？只希望磨難不要付諸東流，而成爲人生的寶貴財富。我們相遇相愛，都和你我的過去分不開。如果沒有過去的經歷，你看到的就不是今天的素素，我看到的也不是今天的喬治，對不對？
他點了一下頭，點得很慢，好象在品味著我的話。他把咖啡杯放到了玻璃桌上。
我說，不要憂慮我不能分擔你的痛苦。我不僅願意分擔，而且願意幫助你愈合。就像你愈合了我的傷口一樣。
他的眼睛裏出現了泪光，嘴角露出了微笑。
我說，要聽我過去的故事嗎？讓我給你一個完整的素素，好嗎？
他點點頭，滾出了兩行眼泪，說，素素，過來，讓我抱著你。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說起了我的故事。
我說，我出生在一個饑餓的年代，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父親在大學裏教書，母親是內科醫生。他們有兩個孩子，哥哥比我大五歲。
喬治問，爲什麽是饑餓的年代？很窮嗎？醫生和教授怎麽會沒有錢？
沒有錢。我說，有了錢也買不到東西。國家出了問題，生産不出東西。媽媽沒有奶，嬰兒每天有兩瓶牛奶的定量供應，我是喝米湯和麵糊長大的。
喬治哭了。他從背後擁著我，手臂和身體都在抽動。
我說，在我懂事的時候，我們全家被趕到了鄉下。
喬治抽泣著問道，趕到了鄉下？爲什麽要趕你們？鄉下好不好？
我說，因爲父母是知識份子，必須到鄉下去，就象猶太人被趕出家園一樣。鄉下很窮，吃不飽，沒有收入。父母和哥哥都要下農田幹活，我在家裏給他們做飯。農村裏的爐竈是磚块砌成的，我和爐竈一樣高，做飯的時候，脚下要墊一個小凳子。我常常搶哥哥的那份飯吃。因爲媽媽不公平，給他裝的比我多。當時沒有學校，都關門了。我念父親做的課本。我們沒有自來水，用井水，一桶一桶提上來。衣服在河裏洗。沒有煤氣和電燈，就象哲學教授東面的那個房子，裏面什麽都沒有，當然，也沒有教授的浪漫詩意。冬天，我們在床上鋪很多稻草，否則凍得不能睡。泥巴糊成的房子，夏天很凉快，只怕刮风下雨，一下雨，家裏到處都是水。不要哭，喬治，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喬治哭得泣不成聲。素素，……爲什麽不能……早認識你二十年，……讓我把你救出來？
我回身給他擦眼泪，笑著說，我們不是認識了嗎？你愛我，已經把我救了出來。
他說，你的背……？他一邊說，一邊在我的背後撫上撫下。
是的，我說，就是在哪個時候壓壞的，我要去挑井水，當時我瘦得皮包骨頭。
他說，我們找最好的醫生，把你的背治好。
我沒事。我說，床硬一點，就沒事了。
他說，從此以後，不准你抱柯麗絲，讓她自己走。她越來越重了，否則要傷到你的背。
正在這時候，柯麗絲在裏面叫我的名字。我放開了喬治，想進去看看，被喬治抱住了腰。他說，你坐著，我去。
他把柯麗絲抱了過來，我們三人坐在一起。
喬治的眼睛通紅。柯麗絲驚訝地看看他，以爲發生了什麽事情，撲到我的懷裏。
我說，柯麗絲，太平洋，看，這是太平洋。
喬治說，柯麗絲，你知道太平洋那一邊是什麽嗎？那裏是素素的家鄉。素素的媽媽，爸爸和哥哥，素素的許多朋友都在那裏。等柯麗絲長大了，我們一起去那裏玩，好嗎？
柯麗絲看看我，大眼睛轉了一圈，好像在說，是這樣嗎？
我說，爹地說得對，那裏是素素的家鄉。
喬治說，柯麗絲，今天下午，我們去見你的媽媽好嗎？她睡在這個城市的地底下。
柯麗絲再朝我看看，大眼睛裏都是問號，好像在說，你不是我的媽媽嗎？
我笑了，親親她的臉蛋，說道，柯麗絲，爹地是對的，你的母親在這裏，她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
小姑娘搖搖頭，把臉擱在我的肩膀上，說她不要去。
我說，柯麗絲，素素不會離開你，我們一起去。
丹尼在午飯以後來敲了門。汽車開到了城外，停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下了車，丹尼把柯麗絲扛在肩膀上，我們一起往裏走。那是一片很大的墓地，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邊際。綠油油的草地如柔軟的毯子複蓋在這些故人的身上。聳入雲天的木棉樹，排列得象哨兵一樣整齊，好像一道連接天地的屏障，讓地底下的人們安心休息。
我拉著喬治的手，只覺得他的手在顫抖。我說，喬治，開心一點，我們來會老朋友。他對我笑了笑，說道，只要柯麗絲成長得好，勞瑞就放心了。
丹尼比我們走得快，走到墓地的中心時，他停了下來。我問喬治，就在那裏嗎？他點了點頭。
哇，好漂亮，萬紫千紅，墓碑的周圍種著各種灌木花樹。
勞瑞．福特．笛克蓀
喬治把家姓給了她。
1963年---1989年
她比我年輕。
丹尼把柯麗絲放了下來，小姑娘在花樹中來回地奔跑，就象一隻美麗的蝴蝶。喬治和丹尼都低著頭，站在墓碑前。我把柯麗絲拉到身邊，蹲下來在她的耳旁輕輕地說，柯麗絲，這裏是你母親的HOME，她叫勞瑞．福特．笛克蓀。我提起她的手臂，往前去撫摸墓碑，說道，記住了，你的母親就在這裏睡著了。柯麗絲重復道，勞瑞．福特．笛克蓀在這裏睡著了。說完，又飛走了。
看著柯麗絲的背影，我有許多話要對勞瑞說。我想，還是等等吧，讓喬治先說。
墓地裏沒有一點雜音，靜得讓耳朵失去聽力。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啊！我聽見了平時聽不到的聲音。我聽見了芽尖破土而出，聽見了昆蟲扇動翅膀，聽見花苞開蕾舒放，聽見了輕風駕葉搖蕩，……。啊，如果真的有天堂，那麽，站在這裏，就象踏上了一片彩雲，來到了上帝的花園。
喬治一直不說話。自從我們來到了勞瑞的墓前，他沒有說過一個字。他在想什麽呢？剛才他不是說，只要柯麗絲成長得好，勞瑞就應該放心了嗎？他還應該知道，只要喬治有人愛，勞瑞也應該放心了呵！
沒想到沉默寡言的丹尼却在這時開了口。他說，親愛的勞瑞，你臨走前，多次暗示我，說你的健康出了問題。你說，你覺得非常累非常累，最怕哪一天醒不過來，留下了柯麗絲沒有人照顧。我哪里知道你已經打算走了？勞瑞，在你離開我們以後，喬治心膽俱碎，但是，沒有讓柯麗絲受到一點傷害。昨天，柯麗絲兩歲了，你也走了快兩年。今天，柯麗絲和我們一起來看你。你看她，是不是一個快樂幸福的孩子？這是因爲柯麗絲有了新的媽媽。勞瑞，你可以放心地睡了。
我說，親愛的勞瑞，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喬治告訴了我你的故事。在我的心裏，我們就象老朋友一樣，因爲我們愛著同一個男人和同一個孩子。勞瑞，你的孩子柯麗絲是上帝派來的天使，給我帶來無窮的歡樂。你的愛人喬治，是我生命的保護人。他的愛，讓我天天滿足，天天感恩。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把他們照顧好。
剛說完，喬治拉住了我的一隻手，突然跪下了一條腿。他跪在我的面前，把我的手吻了又吻。他說，素素，素素，嫁給我，好嗎？做我的新娘，你願意嗎？
我也跪了下去，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直流，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
丹尼說，素素，說呀，說呀！
噢，我說，YES， I DO。
喬治把一個戒指套上了我的手指。
柯麗絲跑了過來，撲在我們身上，丹尼也蹲了下來，和我們擁抱在一起。
就在這個時候，我相信了上帝。我相信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一切都由上帝來照顧。我好象看到了勞瑞的靈魂冉冉地向空中飄去。她徹底地自由了。
| 呢喃 (2013-01-24 11:46:18) |
|
太美了，人间的天堂。我也变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了，回味那份曾经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