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当飞机抵达南宁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因延误了近两个小时,旖儿就在机场等了三个多钟头。真是人急天悠哉!我刚刚闪现在到达的出口,我的褐色花儿就飞也似的直扑过来,身子像小鸟般的往上一跃,双腿紧夹我两侧髋骨,两只胳膊就死死箍在我的后颈脖上。这当然不要紧,人们会以为这是女儿见着了爸爸,在爸爸身上撒娇呢!可是,紧接着的一幕就似乎未免过于孟浪了(实际上也没人在意;只是我的多虑而已)。旖儿泪流满面,忙不迭地在我脸上狂吻起来。我只得赶紧哄她,“快下来……快下来,乖……”。
小旎儿瘦了,很瘦了些!平时她那通体蜜黄色的肌肤,如今面颊、额头、颈脖和四肢都被烈日晒得赤褐的了。她剪成了短发,现出天然的黑褐色,可是乱蓬蓬的,不仅光泽黯淡,而且不见原本浓密鬈曲的涡流形波浪。脸颊因颧骨的明显突起而微显浅凹,眼神不时掠过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睑下泛起了一层天鹅绒般的黑圈儿,纤巧的鼻孔下面还渗出了些小红疹子。行为举止也显得疲沓、乏力、慵懒。哦,我的宝贝儿可受苦了!爱情的煎熬几乎使她整个都变了个样儿。我心里好生怜惜,在出租车里紧紧地搂着她。她孩儿般的躺在我怀里,大大地睁着眼睛,痴痴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爱让人变乖,突然间开始温柔了起来。”啊,莎士比亚式的狡黠!)。似乎在此刻此景,任何一点儿话语都是多余的。那眼神之间的交流就是一切!
我建议在靠近她家附近找一家旅馆。她说,不用,就住她家。我说,这合适吗?我一个不速之客。旖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把我俩的事跟我妈说了。就这两三天,我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你不会怪我吧?”我早就跟你叮嘱过的,怎么你忘了?我现在怎么敢去你家,她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呐。“我妈开始是很生气。这几天我一直在给她做工作。我说我这一年学习进步这么大,而且还获得了出国的机会,这完全是余老师培养的结果。没有他的爱,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还跟她打赌说,余老师非常可爱,你见着他就知道了。再说,我断定我妈会喜欢你的。她年轻时也算是个文学爱好者哩。她也读你的小说,我们家到处都摆得有你的书。”
旖儿一迭连声地说下去。她妈妈被说通了,对我们的爱表示理解,同意让我住在家里。她家非常宽敞,而且她爸爸刚好出国了,去德国考察、谈生意(要说呢,平时他也很少回家)。从昨天开始,她妈妈就为我的到来做准备了,并向单位请了几天假,专门接待我,还安排好了我和旖儿去北海和越南边境旅游。旖儿说,连我睡的床,都是她和妈妈共同铺好的哩。宽大的席梦思,上面铺着由“麻将”状的小竹块儿缀成的凉席,柔软的枕头用草席包裹着,“我还在上面喷了香水呢!”
出租车行驶了将近大半个小时,才到达郊县旖儿家住的那个小区。当我们走进小区门口时,那由浓密幽深的树林簇拥着的一栋栋连体别墅,在月亮的清辉洒落投影下,显得格外的突兀而又清晰。这快要立秋的夏日午夜,凉风习习,花香扑鼻,我和旖儿几乎悄没声儿地走在这挥泼着斑驳的光影的林荫小道上,各种树木和奇花异草立在两旁,仿佛凝定在一种静静地期待之中,默默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当走到旖儿家那栋楼的门洞口时,我们抓住时机紧紧地抱吻在一起(“我说过,我会用我的热吻补偿你的!”旖儿呢喃道),一时间似乎忘了上楼。
四楼的房间灯火通明。我走在楼梯上(这四楼以下住着另一户人家),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双脚巅颤颤地踩在踏级上。我自感心虚。旖儿妈会怎么样对我?她真的是像旖儿说的那样理解我们的爱情吗?到了楼梯顶,一个宽大豪华型防盗门矗立在我跟前。旖儿示意我敲门。我敛声屏息,鼓足勇气,叩三下。“太轻了!我来。”旖儿等不及了。
她妈妈一直在等我们。“欢迎你!余教授,请进……”。她彬彬有礼地唤我进门,眼睛全然不带表情地盯视着我(只是嘴角两边的弧纹上泛起勉强的笑意)。我顿觉我的灵魂袒露在这深不可测的目光下,犹如袒露在自我谴责、自我忏悔的心灵法庭上。“家里条件不好,请教授多多包涵!”我猛然听出了那么一点儿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音调,便如同琴弦绷得更紧那般,更加惶恐不安起来。幸好有旖儿给我打圆场,才或多或少消释了我那忐忑不安的心绪。
实际上,当我一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我的眼睛就再也不想离开她妈妈的身影。与我先前想象的可大不一样,我觉得她并不显老,至少并不像旖旎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严重。虽然岁月的磨蚀使她的脸现出某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但仍不失其为滋养膏腴、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她穿一件直条纹状的红紫色短袖丝绸衫,下穿一条带褶裥边饰的黑色短裙,脖子上带一条缀有一个黄红色“❤”形玛瑙的细银项链,波浪状鬈曲的黑色短发蓬松自然地下垂,给人以精干、利落、洒脱、有主见的妇人形象。
我当即开始实施我早就想好了的策略——尽快地得到旖儿妈的接纳。我看到她在厨房给我们下面条,就赶紧过去帮忙。我声称我九岁就开始学做饭。现在的厨艺虽然差些,但在家里要负责洗全天的碗。然后我们谈到旖儿,她在学校的出色表现,她将要出国的事,等等。等到我和旖儿把面条吃完,我就感觉到,我和她妈之间那点微妙的隔膜,已基本上消除了。她眼神里不再像开始那样有一丝冷漠、鄙夷甚至戒备的意味。我渐渐地放松开来,深深地舒了口气。我这次来南宁,除了要和旖儿共度炎热渐渐消退的夏日浪漫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我还没来得及跟旖儿说呢),就是要打探到她妈妈的隐秘爱情故事,作为我正在着手创作的小说的重要素材。从旖儿身上,我似乎能感受到她妈妈的爱情故事那感天动地的魅力。如果能取得她的信任,并由她主动地讲给我听,那该有多好啊!
我冲了冷水浴后,旖儿妈告诉我,我睡的房间在三楼,并叫旖儿“把老师带上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一个室内楼梯蜿蜒而上。看来这是第一层,有大客厅、饭厅、厨房和公用(客人用)卫生间。我提着我的旅行包,旖儿带我上楼。在上楼前,要先换上放在楼梯第一阶上的专用拖鞋,然后再上。走上第二层时,旖儿介绍说这是她父母的卧室和她自己的小天地。上到第三层时,迎面的又是一个卫生间(专供客人用),而我住的客房在左边。打开一扇带有玻璃的钢制结构门,便进入了一半是露天式的休闲场所,另一半是倾斜式屋顶的房间——专供客人睡的房间。
我的姣美人儿穿一条白色纯丝绸的吊带超短连衣裙,那丝绸之细薄剔透,似现似隐地闪露出她杏黄色的肌肤。更撩人要命的是,她那娇小微颤的乳房呼之欲出地跃入我的眼帘,她周身所散发的我熟悉的诱人馨香扑鼻而来。我正要放纵我的欲望…… 突然,传来旖儿母亲叫她的声音。我赶紧警醒过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我提醒她快下去,别再上来。要让你妈看见你睡在自己的床上,要…… 旖儿只好恋恋不舍地下楼去了。
我躺在床上,圆睁着疲劳的眼睛,根本睡不着,也不可能睡着。我想象着旖儿躺在她床上的模样儿。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那久违的鸡叫声。鸡叫三遍天就亮了,我想。我迷迷糊糊,听见了第二遍鸡叫。待鸡再一次鸣叫时,天已经大亮了。我赶紧爬起来。
打开卧室的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外面的一半,有三分之一处是露天的,还有三分之二由透明的厚玻璃构成屋顶,下面是用木条镶成的地板,地板上摆着一个方形休闲桌,桌子正中放一个小盆景,四周放着扑克牌和麻将。玻璃屋顶的檐下是稍低洼一点的排水沟槽,旁边稍高一点的地方是一个长方形花坛,除了正在盛开的各种花儿外,那一丛葱郁的小毛竹、一棵碧绿的芭蕉树、一棵快要开花的桂花树,格外引人注目。我据晨曦的方位判断,客房的这一边应为这栋楼的北面。
我穿过这层楼(即为顶楼)的过道,打开另一扇门,就来到这栋楼的南面。哇,好大的一个楼顶花园呀!简直是美不胜收。倘若你是朝南站着,那么左边就是一个木制的葡萄拱架,上面乌紫色的、淡红青色的葡萄果实累累,散出阵阵清香,让人垂涎欲滴。右边则是一个瀑布式的人工小鱼池。一块块青灰色的横条状岩石板,凹凸地、错综而又重叠地平铺着,岩石板的缝隙之间潺湲的水汩汩地流出,上面还覆满了薄茸茸的青苔。我刚要走近鱼池,只听扑通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后来旖儿告诉我,那是一只小乌龟。它经常会爬到露出水面的小石板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池里面有许多小鱼苗在自由地穿梭,有两条大些的鲤鱼在慢慢游弋,一条为大红色,另一条底色全白、上面缀满了斑驳的色泽(旖儿惋惜地告诉我,她回来的时候本来有三条的,前些天不知咋的就少了一条。她妈妈推测,也许被树林中的白鹭叼走了)。
我漱洗过后,下楼。经过二楼时,本想望一眼旖儿的房间,但怕被她妈逮个正着,只好悻然下楼。刚走下一楼的梯级,就听见厨房传来的叮咛咣啷声。
旖儿妈正在包饺子。我走过去问早安。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一来太麻烦你了,让你起得这么早。她说,没事,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呵!我家里从来就没来过大教授。您的到来,真是蓬毕生辉哟。我看她在用擀面杖擀面皮,就说怎么不在超市里买,省事多了。她的嘴角即刻泛起一丝神秘的意味,说是饺子的最终诀窍,就在面皮上。同样的饺子馅,但如果面皮不一样,味道就绝然不同。等会儿…… 您就可以品味得到我的手艺了。
我用笨拙的手帮忙包起饺子来。不一会儿,旖儿也下来了。看到我和她妈亲切自然地交谈,她会心地向我一笑,还偷偷地打了个手势:就这样,加油!…… 吃饺子的当口,我细心地品味着,恰似启动了我的全部味觉器官。真的,很有点儿不一样。水饺皮绵绵的,有嚼劲,竟然没有一个水饺被煮破。更耐人回味的,是面汤,清香、雅淡、纯正。让你喝了再想喝。旖儿不失恭维地说,连县政府大院的厨师们都要请妈妈给他们当饺子的顾问呢。
吃过早餐,旖儿妈说,教授昨晚没睡好,上午再睡会儿吧,我要去买菜。旖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在一起的机会来了。我懂。但我还是要装得更绅士一点。就倡议说,我们一起去菜场吧,我正好考察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呢。
我们一行三人走在前往菜市场的路上。旖儿挽着她妈的胳膊,不时还欢快地跳跃一两下,活脱儿一个没长大的、还需要妈妈呵护的小妞儿。我跟在这母女俩的身后,仔细地观察、比较。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俩的肩膀与臀围的呼应、腰臀的曲线、大腿小腿的比例,甚至脚踝与脚后跟的形状,都有惊人的相似——你只要按一定的比例,将母亲的体形身段横向地缩小,那就是我活煞煞的宝贝儿;反之,如果将我的宝贝儿按相应比例放大,那就是二十年后风韵犹存的她妈。我禁不住心生一念:了解一个母亲是通达其女儿心灵的最佳途径;而融入女儿的身体又是通达其母亲心灵的明镜。我一定要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会,找到打开母亲心扉的钥匙。
嘈杂、喧闹的菜市上,旖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东张张,西望望。乘她妈不注意,就俏皮地从后面戳我几下。可不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对买什么样的菜,每种菜的价格如何,怎么样讨价还价等,均不感兴趣。此刻,正是我装摆老师神态的极佳时刻。我就像福楼拜教莫泊桑如何学会观察那样,现身说法。…… 旖旎,可别小看了一个小小的菜场,它照样是社会的一个缩影。你可以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物,揣摩他们各自的心思,他们的欲求,他们的喜怒哀乐。你看……前面的那个菜摊。夫妻俩在买菜,大约都是三十出头的人,小伙子不失为精干,妻子更是特别漂亮——简直让我产生这样的幻觉:此刻她是不是待错了地方?她本不应该在这里的呀。你看,他们的菜,品种不多,不像别的摊子那样簇堆着各种各样的菜,但很精致,基本上都是高档菜。“那又有什么不一样?”旖儿问。卖高档菜,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既少忙乎,又能卖个高价钱。省事多了。这是他们小夫妻俩的聪明之处。(我眼角的余光发现,旖儿妈在远处睥睨着我。)但你再仔细观察一下那个妻子。她的表情很能说明问题。“什么问题?我看不出什么问题呗。”她的脸色阴沉、凄然、冷漠。这是最适宜于刻画她的三个词。你再看看她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对顾客不冷不热,动作不快不慢。这表明她对生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奈感。“她无奈什么呢?”嘿嘿,她嫁错了人!——我一针见血地说……
买菜回来,我和旖儿帮忙做中餐。当然,我是旖儿妈的主力助手。我帮她摘菜,洗菜,又展示了一下我那九岁就开始训练的刀工(人的一切技能,皆源起于其“摇篮时期”嘛)——土豆丝切得又细又长,将茄子切成带鱼鳞状的长条形,将嫩南瓜切成白里透青的薄片儿。我声称最拿手的菜是爆炒土豆丝、煎鱼腥茄子和番茄炒鸡蛋。“那就由您来炒。让我也学习学习。”旖儿妈说。我看着她在锅台上忙碌着,观察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把她活灵活现地幻化成了安琪!真格的,她俩在厨房里的麻利动作和主妇模样,真是太相似了!
我一放下碗筷,就自告奋勇地预先申请洗碗。“这可使不得!您是客人,怎么能劳驾您呢。”旖儿妈连连摇头。我干脆实话实说,我这是为了自我表现。何况,我在家里也是要洗碗的,并且是一次性地洗全天的碗(通常是晚上洗)。我妻子安琪不怎么喜欢洗碗,她说做饭有创造性,而洗碗是机械的程序化动作,该男人去做。这是她的理论,她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再说,我出生在大山沟里,劳动是我的本质,我特别热爱劳动。也许我的这番理由比较充分,旖儿妈就让步了。“那就放到晚上一起洗吧。反正教授习惯了洗全天的碗的。”我发现旖儿妈不再持重老成,开始说起笑话来了。
旖儿妈说临时有事要去单位打个照面。“你们中午休息一下。”我琢磨着她的语气。她说的是“你们”。这意味着是不是我可以开禁了?幸福就是延迟满足。弗洛伊德在提醒我。我跟旖儿商量,何不去县政府大院参观参观,还可以在街上逛逛呢。我和旖旎私下暗访,不惊动任何人。旖儿妈同意了——我又发觉一丝喜悦欣慰的表情,在她抿笑的嘴角闪过。
晚餐后,我履行诺言洗起碗来。我在我家里从没这么认真洗过,花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可第二天旖儿不客气地说,余老师的碗洗得不干净)。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的正对面和左侧放着两个乳白色豪华型大沙发(上面也铺着“麻将”状的小竹块儿凉席),在沙发之间的拐角处是一个造型雅致的木根雕小圆台(上面堆叠着书。有我的几本小说,一本诗集和一本评论集,还有旖儿刚发表大作的《花蕾》和《外国文学赏析》),沙发前面摆着流线性杏仁状的淡绿色玻璃茶几(下面还有一层可移动摊开的小茶几),上面放满了瓜子、点心、水果和饮料。我特意让旖儿妈坐在我和旖儿中间,搜索枯肠找话题,使我们的谈话充满温馨和睦的气氛。
我主动讲起我自己,我的成长经历,我和旖儿相识的故事。在讲到我和旖儿的关系时,我特别谨慎,因为我不知道旖儿跟她妈到底是怎样讲的,所以我尽可能说真话。旖儿妈时而点头表示认可,时而又蓦然敛起笑容,峻厉地质疑。真让我如临大敌!我平生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合,而讲的又是如此敏感、甚至致命的事情。为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旖儿妈,我诚恳地建议她与我们一起去旅游(我还没跟旖儿商量,就擅自作主了)。一晚谈话下来,我觉得旖儿妈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跟她在县接待办工作有很大关系),很健谈,有主见,也不保守。在她那略显忧郁、深沉的外表背后,隐匿着一股热情、一份执著,一种坚韧。
不觉间就谈到了午夜。我好像越谈越兴奋,旖儿妈似乎也对我越来越满意,至少是对我放心了吧。我不是个欺骗程旖旎的老色狼,而是一个寻求爱欲、哺育爱欲的好老师。我和旖儿的恋情,是国人有史以来最真正的——我几乎要说,惟一的——苏格拉底式的师生恋。这种师生恋的惟一的意义,就是那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凭灵魂生育!一旦想到这里,我在旖儿妈面前的那份胆怯和惶惑,就渐渐远去了……
八
“时间不早了……你们上楼去休息吧。”旖儿妈终于发话了。
她又一次使用了“你们”一词。她是我的圣母啊!她恩准我可以拥有我的小宝贝儿了。在道别晚安时,我不由自主偷偷地向她深鞠一躬(旖儿后来调侃说,“嘻嘻,你那呆乎乎的傻样儿,就像是给岳母娘下跪一样”)。
在二楼,旖儿的小天地有三处,即位于北面的书房、闺房和浴室(父母的卧室和浴室在南面)。好家伙,她的书房竟然比我的还大!正对着房门的西面那堵墙,被一个深褐色的大书柜占满(里面不全是书;各类装饰品占了一半),靠东那面墙则横摆着写字桌,就像大老板的办公桌那么大,那么气派,上面放满了最新式的办公用品:液晶平板电脑啦,激光打印机啦,扫描仪啦,电话啦,还有两个盒式音箱对称地放在桌子的两端。正中“八”字形地放着两个雕镂金边的大小一样的相框,一个里面是旖儿的玉照(这张我收藏得有),另一个是我和旖儿在青城山“情人树”前的合影(“我是前天才敢摆出来的呢!”旖儿解释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竟然挂着两个女人像的大镜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莎乐美和乔治·桑。我明白了!旖儿早就跟我说过,这是她最崇拜的两个女人。
旖儿把我拉进了她的闺房。“这可是我真正的闺房耶!从来就没有男人进来过,我爸我都不让他进来。你是第一个呢!”闺房比书房小点,但对一个闺女来说,已经够奢侈了。房间四壁的主体色调为浅粉红色,房顶辅以蔚蓝色的灯光映衬,烘托出一种高洁、雅淡、悠然而安谧的氛围。那到处散落的布娃娃、各式大大小小毛绒绒的宠物,还有裙子、内裤、袜子之类,在地板上凌乱地纠缠在一块儿,像是要跳起摇摆舞似的……嗨,活脱活现,它的主人似乎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们去洗吧?你等会儿再欣赏嘛……”。旖儿的浴室与通往父母卧室的过道平行。里面最有特色的,是那个由纯木制成的椭圆形浴缸,约一米高,全部由一块块冷彬木材拼合而成,底部和腰中有两条泛着银白光的钢箍环绕,将木板紧紧地箍住。整个浴缸光亮透明,能照见人影。我惊叹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映照效果,旖儿说,这是用最好的纯净桐油漆刷的,这种传统的桐油漆如今在大城市根本就看不到。旁边还放着一个木制两级台阶,专门供站进浴缸里用。这种浴缸主要在冬天使用,因为木头散热慢,一缸热水可以洗好半天,也特别具有美容的效果。旖儿说,你只要在水里放些玫瑰花,再加点精油,泡半个到一个小时,就会使你心旷神怡、精神倍增。
旖儿打开水笼头,往浴缸里放进半缸冷水,又放了点儿热水(因为炎热渐渐消退的后半夜已感一丝丝凉意),再滴了一些花露水。我一把褪掉她身上红嫣嫣花朵的白缎裙,两只胳膊悠然地揽起她的柔腰和玉腿,一边哼着我信口自编的小曲,一边在空中旋转几圈,然后将她轻轻放入浴缸中。当散发着金银花香味的温水慢慢浸润她那蜜褐色玉体时,旖儿轻阖着娇羞的眼皮,犹如贞洁的处女神阿尔蒂米斯享受沐浴那般。美哦!我的女神就这样悠悠荡漾在激情之水中,待会儿,她会再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那样,从我们共嬉的激情之海中冉冉升起……
我赤裸着站在浴缸外面给她洗浴。我右手舀水悠拭轻拂在她泛红的脸颊、细滑的颈脖和酥然挺起的胸脯上。我把沐浴液倒在我掌心里,然后梦幻也似的涂抹在她上身的各个部位上。在沐浴液的滑爽作用下,我的手在她姣好皮肤上四处游弋,我不仅能感受到她皮肤下的肌肉似若电流般灼热的颤动,而且我手指尖上的神经末梢,也将她的这种颤动经由手臂直接传感到了我的心脏,从而引发我全身一阵阵痉挛般的悸动!我的双手在她野性般狂热的躯体上忘返流连。时间似乎已经板滞,不再绵延,而是永恒地固着于当下激情澎湃的一瞬……
“My dear,快进来吧…… 我要和你一起洗。快点呀!”沐浴中的女神喃喃絮语着,宛若憩睡在我的臂弯下面。在这万籁无声的凌晨时刻,我宁愿像做一位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那样,为我的女神服务,而不奢求哪怕一丁点儿回馈。这是因为,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无论我可能会有多少次新的艳遇(就像杜拉斯那样,我相信这种可能性),都不可能像我对待面前的处女神这样,倾情付出我的全部。特别是我一想到她经过了近两个月情感的煎熬和选择之后,毅然决然地属于我,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幸福的了,在这个世界上!
当我进入浴缸时,里面的水一下子升腾上来,几乎要溢出缸面了。旖儿赶紧打开底板上的放水盖,放一部分水出去。我这样的大块头呆在里面,这个浴缸似乎显得小了点儿。这也难怪。也许在设计这个浴缸的时候,原本就是给闺女用的。可以肯定,旖儿妈在设计浴缸大小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预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刚才还在被我仰慕的沐浴女神,顷刻间似乎却变成了为我服务的佣人。她完全是在模仿我给她洗浴的动作,只是做得不可能像我那么倒位。她还只是个孩子,在性爱之事上尚需要学习,而我,就是她观察学习的好榜样。这方面的学习,总体上属于身体生育的范畴,但也与灵魂生育有关。因为身体上的爱抚动作,不是在身体上简单的机械动作,或程序化的动作,而是要用心,要有心灵的投入。一句话,要有创造性。只有创造性的爱抚,才是真正的爱之表达。身体的爱抚动作,在马斯洛的意义上,应该属于人的需要的“自我实现”层次。
我和旖儿赤裸着身子走出浴室,快速闪进她的闺房。我问她,是不是去三楼的客房好些?她说,“就在这儿嘛。这有纪念意义!你是得到我妈承认的‘女婿’(哎嘿,尽管是个假女婿。我插一句),你才有资格在我的闺房里睡。这就是我们的新房……”。一听到她说“新房”这词儿,我不禁热泪盈眶,竟惶然地、傻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所措(“看你那傻样儿!”旖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之所以我被如此感动,不仅是因为,这个词体现了旖儿那特有的情境性幽默,而且更难得她如此这般爱我的痴情!
“哎!我们俩举行一个仪式吧……或婚礼什么的。怎么样?就算是个游戏吧。儿童的游戏,一个老顽童和一个女孩儿的爱情模拟游戏……”哈哈!一条“模拟”出来的“旅馆走廊”。我脱口而出。但后一句,即亨·亨说的“模拟出来的寂静与死亡”,我事实上并没有说出来。幸好,我的小情人正在幻想着“婚礼”的情景,她并没有在意我这亨·亨式的狡黠。
她是导演,正在理想化地构筑梦幻般的奇境。我是演员,同时也是观众。“我总的构想是……我们来一个中西结合式婚礼。好不好?好!那就先西、后中吧。”旖儿下令,准备开始!我们双双一丝不挂(一对纯粹的大自然之子),手拉着手,从房门口起步,嘴里哼着婚礼进行曲,悠缓地走向婚床。上床后,我们相对而立,双双的身体刚好映照在橱柜上的镜子里。然后我们各自以神父般的口吻,说出代表自己“身份”的话。我先说:余旺,你愿意娶程旖旎为你的妻子吗?无论幸福与悲伤、富裕与贫穷、健康与疾病,你都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吗?我大声回答:我愿意!随后,旖儿也照此说了一遍。然后,我们双双象征性地相互带上戒指(此时我才有愧地猛悟:我欠旖儿一枚钻戒嗬!回去后一定补上,至少在她出国前)。
西式婚礼结束后,进入中式。在旖儿的导演下,我们双双跪下,非常地虔诚。旖儿做司仪。“一拜天地!”我们面向东方,磕三个头;“二拜高堂!”我们面向母亲的卧室,又磕三个响头(我在磕的时候,心里满怀对她母亲的感激之情);“夫妻对拜!”我们面对面跪着磕头,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开始做爱!”既然司仪已经下令,那我也就不再矜持了。我一把将旖儿仰天推倒,像饥饿而威猛的狮子扑在她纤弱的身上,正式地将她占有……
可事实上,知我怜悯我的读者!今晚我占有不了我的新娘。如果所谓占有,就是“把他的阳物猛地插到他那年轻新娘的体内”的话(亨·亨的一个定义)。不知怎的,我好像进入不了状态。我越是有意识地想,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我不能让我的新娘失望,我要比过去表现得更好一些,我的心里就越是发怵;我越是使劲地吻她,周而复始地吻遍她的全身,并有意识地、倾心地感受我嘴唇黏膜上的神经末梢所接收到的性感刺激,可我的下体就越是疲软起来。更糟糕的是,当我的新娘越是在下面风情万种、越是用娇柔的小手和玉唇刺激我那情欲器时,它反而越是拒绝高扬挺立……
“你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呢!My dear,你这是怎么啦?……”旖儿随喃喃自语,随继续努力。她不想放弃,她想尽显一个新娘的风情。我则安慰她。不要紧的,慢慢会好的。我要她好好感受她自己,要她专注于我每一个吻所带给她身体的反应。当我的新娘不再担忧我身体反应的时候,她就能倾心地感受她自己了。不一会儿,在一波又一波、一轮又一轮的全身颤栗中,她达到了阴蒂性高潮……
当新娘从沉醉中醒来时,她却把头扭到一旁,偷偷地抽泣起来。“你……你不爱我了。呜……呜……我能感觉到,你不爱我了,你肯定不再爱我了…… ”。傻孩子,你这是说些什么呐。我把她枕在我胳膊上的头紧紧贴在我胸口上,用我强健的胸肌安抚她的嘴唇,让她不再哭泣。由于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的问题出自哪里,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宽慰她的理由。可能是环境不太适宜。我总想着你妈在隔壁,她可能在监视我的行动;没准儿她会跑过来把我打个半死,或者把我杀了也说不好呢。“这个理由并不充分。我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可纵然她喜欢我,她也不会轻易同意我们俩睡在一起吧?无论我们自己认为我们的爱情有多么的伟大或传奇,但在一般的母亲眼里,不过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不伦之恋!“你小看了我妈。她不会小看我们的爱情,就如同她不会小看她当年偷情、生私生子一样……”。
看来我还没能说服对我的表现不满意的新娘。那就另提供一个理由。再说,还有你爸,说不定他会突然从德国回来,就在今晚这个时候,我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哩。他不仅出于父亲保护女儿的责任,就连他作为男人的性嫉妒,也会要了我的命。“瞎编!这根本不可能。如果他此刻真的回来了,他也不会真的在意我们的事。别忘了,我不是他亲生的。”可是,我作为男人,这种戒备心理总是有的嘛。正是因为这种心理,我的身体出现异常反应,这是很有道理的呀。
“别再哄我了!My Socrates,你们男人的那点小心眼儿,我清楚得很。那叫潜意识嫉妒。你知道吗?是它在作怪!真可笑,这还是我从你的小说中学来的哟。”新娘推搡着我的肩,嗔怒地说。
“我怎么写的呀?我好像没用过这种写法嘛。”我在假装洋哩!
“这几乎是你的老套路。当你的男主人公怀疑妻子或情人与别的男人有染时,你都会这样写。什么阳萎啦,什么走神啦,什么非要凭籍与情人做爱的想象才能和妻子做啦,对做爱调不起兴啦,推辞说太累啦,如此等等。我真没想到,你写的这些东西,居然在你自己身上应验了。这太滑稽了!”
“宝贝儿!你又在犯你的老错误。把作品与作家混为一谈。”
“这不是什么混为一谈的问题。你不要回避你的问题。”新娘倏地一下坐起来,一针见血地说。“因为施意的出现,又因为这段时间,我在情感上的波动和徬徨,我们这么久又没在一起,所以,你就怀疑我背叛了你。不是吗?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你知道我不是个小气的人。我真的没这么想过,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你应该相信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哪里看得出我在猜疑你了?”面对她如此咄咄逼人,我几乎是要恳求她了。
“哼哼,我可以这样揣测一下你的心理轨迹:一开始,当我和施意一起回南宁的时候,你肯定是这样想过,而且想得相当厉害!虽然你的文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凭直觉,一个女人的直觉,可以感悟得到。后来,随着我这里事态的发展,越来越有利于你,你就慢慢地不再想这件事了。可是,你原来的想法一直储存在你大脑里,并且渐渐地成了无意识。弗洛伊德就是这样说的。不是吗?”
“你倒像个心理学家了。不过,弗洛伊德的东西不能太认真。而且——”
她打断了我。“这也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事实就是这样。好,你说你怎么回答我。你今晚一直都没吻过我的嘴唇吧?是不是?我不过是在信中告诉你,我让施意在家门的楼梯口上吻了我一下。你就吃醋了,你就认为我的嘴唇被玷污了,你就不吻了?……”。
看到她有点陷入思维误区了,我便赶紧转移话题。我要她仔细想想,从前天晚上她到机场接我,我们吻过多少次了?大部分时间是不是吻的都是你的嘴唇?随着话题的转移,我的旖儿平静下来了。她是个有洞察力的新娘,她所说的句句在理!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哼着她熟悉的摇篮曲,哄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