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周刊》，2008年12月7日

（1）
德州的布朗斯维尔是我们驻扎最长的地方。圣诞节前，我受邀赴由当地的保护环境基金会举办的一个酒会。就坐以后，一位墨西哥血统的公园管理经理向介绍我一种罕见的树木，已经快绝种了，只有他们那里有。我要了他的名片，在餐巾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子邮件，一边说，我採写北美的野生圈。
你应该去采访丝葛兰特。我抬起头朝说话的人看去，随口问道，丝葛兰特是谁？不料那个人已经转身离开。台面的四周，有的坐着，有的站立，个个笑容满面，却无人答话。突然，我发现他们目光一致地扫向我的背后，包括那位经理也起身把椅子往后推。我就是丝葛兰特。轻柔的声音让我猛回头去，差点失去平衡。
她笑眯眯地站在我的背后，中等个子，五十岁出头，眼角周围展现深刻的鱼尾纹，鹅蛋脸，高鼻子，宽阔的前庭，褐色的皮肤，长发一把扎在脑后。我记得自己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穿着，事到如今，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对她形象的描述，可能是以后多次接触的印象。那天晚上，我沉浸在惊奇中，只记得那双灼灼闪光的眼睛，一眨一眨散发着喜悦的光辉，似乎能把人的内心照得透亮。我看着她和大家寒暄，试图从字里行间挖掘她的价值。她说天气，说游船，都是关于海上的事情。她介绍站在身边的儿子，一个高大英俊，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年轻人，就在环保基金会工作。最后，她转向我，问道，你喜欢海豚吗？一边缓缓移步，走几步一回头，向着大厅外面的花园。
这个城市在墨西哥海湾西部，叫布朗斯维尔。美国南部和墨西哥共享一个海湾，西面被一条大河隔开。布朗斯维尔就在海湾和大河的交接处，南方的冬天，暖风习习，太阳落山以后，温差很小，只需要带一条宽长的丝巾出门，到了夜晚如披风一般从双肩垂下来，当地的女人在月光中个个妩媚动人。
花园的弹性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她站在那里。不知是在等待我的回答还是等着我去花园？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门的那一面，月光似水，从天上一泻而下，覆盖着她，也覆盖在扶疏的花卉芳草之上，遍地银霜，馥香浓浓。满天的星星似乎牵着深蓝色的天空，走得很远很远。
我没有马上回答。海豚不是我熟悉的动物，仅仅在动物园里看过它们的表演。即便说喜欢，也是浅薄的答复，是对丝葛兰特的答非所问。
你是作家？她见我没出声，再问。我点点头。你相信自然界有一种共通的联系，不同语言的互相沟通，你相信吗？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并不在问我，只是自言自语。我想，自己常常和停在枝头上的候鸟产生共鸣，那是常识之外难以证明的奇迹，只有信神的人才能明白。她说，我和海豚相处了十二年。每一天，我们相会对话，就像家人一样。我看着她坦诚而深情的眼睛，相信她不会言过其实。

（2）

丝葛兰特是在十四年前，嫁给一个拥有游船的当地男子汉罗杰的。布朗斯维尔是个渔港，与旅游胜地南佩珏岛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游客搭船出海，钓鱼，观鸟，潜水，帆伞运动等等，其中，观看海豚是众所周知的传统项目。在认识丝葛兰特之前，罗杰的游船是做生意用的，按照小时计费，与其他游船没什么区别。自从丝葛兰特上了船，同样的海湾，同样的游船，同样的客人，享受的却是另外一种生命的境界。
那天，我站在船上，看着丝葛兰特一手抱着自己的黄毛小狗，另一只手解开缆绳；看着她开动马达，向天上的海鸟问候早安；看着她开到码头边上，让我近距离地给一只脖子粉红色，被她称为“情人鸟”苍鹭拍照片。出海的游船兴奋无比，船头高翘，水花四溅。海风在耳边呼呼吟唱，两岸的景物刷刷后退。墨西哥海湾东起佛罗里达州，西至德克萨斯，横跨美国五个州，南至墨西哥东部和古巴哈瓦那，是海豚活跃的水域。当游船渐渐减速，荡漾在一片安静的水面上时，我的直觉让我毫不犹豫地问她，海豚在哪里？说时迟那时快，小黄狗从船头窜到船尾，汪汪叫着，来回不停。丝葛兰特说，小狗在和海豚对话呢。我说，也许小狗的嗅觉超过人类，能闻出海豚的气味？她说，小狗能听到海豚的呼吸。噢？我说，你听到了吗？她点点头。我跟在小狗后面，没有看到海豚，也没有听到海豚的呼吸。
哦……我的宝贝！丝葛兰特探身而出，对着波浪发出肺腑之音。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如同女中音那样浑厚响亮。她离开了驾驶盘，和小狗一样，在游船的边沿走来走去，不停招呼……早安，我的朋友！啊，这是妮可和她的妈妈。你们真美，真漂亮！
我看得莫名其妙，措手不及。小狗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丝葛兰特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独自对着大海自说自话。耀眼的阳光像碎玻璃一样从海面反射出来，什么都看不见。一转身，终于看见两条海豚，头部已经投入水中，银辉色的弧形身体和闪亮的尾巴露出水面，出现在游船前方，一眨眼就不见了。我正茫然，只见小狗又从船头跑向左面，对着水浪吠叫。
我爱你……宝贝！丝葛兰特似乎和小狗同时叫起来，似乎在说同一种语言。她的双臂伸向前方，好像托着盈满的快乐，正在传给翻腾畅游的海豚。海湾有不少游船，纷纷向我们开过来。海豚在我们船下穿梭，在周围腾跃，扇形尾巴啪达啪达抨击水面，光滑的头顶冒出水珠，犹如喷泉光芒四射。四个在前方，两个在船后，还有在船下。贴在船旁的，透过清澈的海水，触手可及。小狗和丝葛兰特船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尽情呼喊，与海豚的肢体语言融为一体。此情此景，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事后，丝葛兰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呢？我说，他们能听懂吗？懂！她说得斩钉截铁。

（3）

我一直以为丝葛兰特只是在布朗斯维尔出名，事实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有一次在墨西哥旅游，和一对来自美国北方的夫妇说起海豚，他们也知道丝葛兰特。美国热爱野生动物的圈子里，她的名气更大。有个朋友告诉我，如果谁说丝葛兰特疯疯癫癫，那么，他自己一定是疯子。后来我得知，英国一家电视台还专程来拍摄她的记录片呢！
学校放春假时，我和一群中国朋友带着几个孩子登上了丝葛兰特的游船。中国人中还没有听到有人认识丝葛兰特，除了我。十点，两辆车开到丝葛兰特居住的社区门口，打电话进去找不到她。罗杰正在另一条船上接待客人，让我们午后再来。我们在海滩玩了一会儿，找到一个野餐凉亭共进午餐。那是我扛着相机经常出没的地方，狭长的木廊弯弯曲曲伸向海洋。涨潮时，下面一片汪洋，落潮时，留下无数蚌壳淡菜螃蟹牡蛎海带等水生动物，成为水禽和老鹰的鱼米之乡。木廊的尽头有个棚子，四周设置了没有玻璃的窗口，摄影师的长镜头就从这里伸出去，捕捉飞禽走兽的生动细节。
我们竟在那里碰到了丝葛兰特！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正带着一群青少年在海边挖土种树。这是她设计的一个海滩建设项目，见缝插针地借用学生们的假期和旺盛的体力，已经干了好几年。他们吃的是三明治沙拉和土豆片，我们带了肉包子，红烧牛肉和胡萝卜。大家分享，如同一家，边吃边聊天，还学得很多关于海洋的知识。
我就是在那天才进了丝葛兰特家，就在通向海湾的一条河边。房子并不大，满屋子都是海豚的气息和影子。她给我们看一段新拍的录像，小海豚昨天刚刚出生。她是那么迫不及待，竟然没有请我们坐下，就把屏幕拧亮了。我们站着，几分钟的录像，看得惊讶不已。丝葛兰特双手抱在胸前，洋洋得意站在一旁，就像女儿生产，她当了外婆一般。
我们各就各位坐在游船上。孩子们穿上桔红的救生衣，坐在最前面。女生们勾肩搭背，被海风撩起黑黑的长发。男同胞老王握着相机，聚精会神地拍摄两岸风景。只有丝葛兰特站着，手握驾驶盘，时而用对讲机与外界保持联系。小黄狗乖乖地趴在船头，不到时候不动声色。我问丝葛兰特，你怎么知道这里只剩下七十多只条海豚？
她想了想，皱起了眉。然后说，他们都有名字，是我取的。
我看他们都是一样的颜色和相同的体型，如何辨认？
每一条都不同啊。
我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阅读了她写的海豚日记，怎么也难以相信海豚也像人一样，有部落，有家族，还有长幼有序的辈份和各自的故事。她写道，年老的海豚牙齿脱落，子女会把食品送进口中，喂到老死。科学家认为，海豚是智商最高的物种，平均寿命二十五到四十岁，哺乳动物，表现出许多聪明的类人行为。海豚有利用声纳进行交流的能力，会发出哨声来互相警告可能存在的危险，要是发现有船或大鱼等物体，它们就会发出喀嗒喀嗒声。
那天下午，一船中国人第一次拜狗为神，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船前船后地跑，撞了肩膀，踩着脚面，在所不惜，好像在玩一场扣人心弦的游戏。海豚把平静的海湾搅得天翻地覆，好像舞台上的一幕幕精彩演出。我们伸展双臂，大声呼喊：我爱你，漂亮的宝贝，我爱你！小狗到了忘我的地步，竟然失足掉入海中，被丝葛兰特用网兜捞起来。

（4）

我一直在阅读丝葛兰特的海豚日记，字里行间常常跳出她与我第一次相见时的问题，自然界的心灵感应。当我一次次通过她的故事而去感受这种联系时，仿佛进入神的国度。小鸟的歌唱，我们听得懂吗？然而，海豚却听懂了。丝葛兰特亲眼目睹一种吃鱼的小鸟顺着海豚的路线飞翔，一边飞一边唱歌，好像要讨海豚的喜欢。不一会儿，海豚像美人鱼一样跃起上身，嘴里衔着一条鱼，头部一歪，把鱼甩进了小鸟的嘴巴。丝葛兰特站在船板上，十指相合，拢在胸前，说道，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甩给我一条鱼呢？我希望看到你把鱼甩到船上来。几分钟以后，丝葛兰特惊喜地看到，银闪闪的一条鱼儿飞上了甲板。
那是一个浓云密布的早上，丝葛兰特接到海湾管理处的电话，说有一条刚出生的小海豚不幸去世了，海豚妈妈悲痛万分，不舍得离开这个孩子，谁也无法接近她。丝葛兰特含着眼泪开船出海，找到了这对母子。孩子驮在海豚妈妈的背上，在水中翻来覆去。丝葛兰特知道，那是她内心挣扎和悲痛的表现。她的船始终和海豚保持距离，她叫海豚妈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I LOVE YOU。碧蓝的海水温柔地抚摸着海豚妈妈，好像在安慰她。海风呼呼，黑云重重，好像都在暗暗哭泣。丝葛兰特眼泪汪汪地说，把孩子交给我吧！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她耐心等待，只给海豚爱的信息。过了很久，海豚妈妈才游向丝葛兰特，把背上的小海豚留在水中，直到丝葛兰特用网兜把孩子捞起来，才游离开去。这时天上散下蒙蒙细雨，好像老天爷也被感动了。
有一年，丝葛兰特过生日，罗杰问她要什么礼物？丝葛兰特说，只有一个心愿，在我生日的那天，不接任何客人，开船到海湾去，和海豚共度一天。罗杰掌握方向盘，丝葛兰特坐在船头，双脚沉浸在水中。开进海湾后，海豚成群结队地迎面而来，它们用头顶起一个个透明饱满的海蜇，进行了一场水球比赛。海蜇忽高忽地，被举到空中，又沉入水面。海豚们龙腾虎跃，玩得热火朝天。一条老海豚悄悄地游到丝葛兰特脚旁，把下巴贴在高于她脚面二寸的位置，很久没有离开。
这些故事，丝葛兰特都和我说过，但是，夜深人静时，细细品味她的文字，好似一泓清泉从心中涌出，洗尽日积月累的红尘欲念。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丝葛兰特对我说的话：一天不出海，我在家里就想哭。

（5）

丝葛兰特出生在纽约上州的一个农庄里，从小与动物作伴。六岁时，父亲从军，全家要搬到德克萨斯，不得不把家里的马卖掉。丝葛兰特悲痛欲绝，一路哭到南方。父亲想再买一匹马给她，丝葛兰特坚决不要。被伤害的感情在她成年以后，看得更加明白。人类对大自然是不公平的，她常常为此泪流满面。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如何辨认不同的海豚吗？我看他们的鱼鳍。没有一条海豚的鱼鳍是相同的。我很高兴，好像获得了一个秘密武器。转而心里升起疑云，她为什么迟迟不说，要到我和她很熟悉以后才告诉我？当我凝神注意海豚的鱼鳍时，果然看到了不同的细节，真是千变万化。我想起曾经问她，如何知道这里只剩下七十多条海豚？她避而不答。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啊！记得她在海豚水域对着水上快艇大声呼喊——慢一点！慢一点！我求求你们！石油勘探，现代渔业，海水污染，等等，天天发生在丝葛兰特的眼皮底下，简直要把她的心碾碎。我的相机里有些照片本来是要删掉的，因为没有拍到海豚全身，但是记录了惨不忍睹血迹和伤痕。我都留了下来，因为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见证！
她让三个中国孩子轮流驾驶游船，逐个用网兜把水草捞上来，像变戏法一样，抖出小鱼，小虾，海马和螃蟹的幼苗。让孩子们放在在大口瓶里，陈列到她创办的海洋生活保护展览馆去。让孩子亲眼目睹造物主的伟大，海洋世界的丰富与人类的联系，教育他们从小热爱海洋，保护地球的生命之泉。她拿一根细长的水草，告诉孩子们，这是海里的宝啊，喂养着多少海洋生命！她的博物馆每年有几千学生前来参观。
丝葛兰特，我亲爱的朋友，读着你就像读一首圣洁的诗歌！多少人慕着你的名登上游船，享受生命的洗礼。你的声音穿透云层，是墨西哥海湾最响亮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