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

《侨报》副刊，2009年3月11日

想起融融，就让我想起候鸟，她喜欢朝着温暖的方向飞，这温暖有时是气候，有时是人，有时是情感，这情感里尤其包括她对汉字的那份天然沉醉的痴爱。
知融融甚早。前些年我一直在北美寻觅移民生活的好小说，蓦然就读到了融融的名字。先是读她的处女长篇《素素的美国恋情》，后来看到《夫妻笔记》的手稿，惊喜犹如探宝。她的笔端有小说家的那股燃烧的能量，文字里充满声光电色，让我有久违的震撼和感动。她的作品，甚难得的是对自身传统文化重负的果敢扬弃，身心里洋溢着拥抱新文化的胆量，而这，正构成当今海外新移民作家迥异于大陆本土作家最宝贵的精神特质。我曾欣然为她的《夫妻笔记》作序：“融融笔下的故事，不仅仅是中西异国文化碰撞出的灰姑娘童话，而是对生命能量的挖掘和由此发出的衷心礼赞。在北美当代的华语文坛，以‘性爱’的杠杆，如此撬开‘生命移植’的人性深广，展现一种人类生存状态的无限可能性，融融可说是第一人。”我由衷地迷恋她小说中的一段话：“我那孤独的灵魂需要一个归宿和安全的港湾，我那绷紧的神经需要为爱情放松和舒展。我的皮肤是饥饿的，我的内心是干枯的，我的眼睛里需要有爱人的身影”。
相知何必曾相见，两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因为文字的共鸣，因为使命的感知，开始携手编写《北美大陆新移民作家小说精选点评》。融融电话里问我：“起一个怎样的书名？”我蓦然就想起了鸟，那种鲲鹏展翅的大鸟，越洋跨海，如精卫填海，也如朝着温暖飞去的春天的候鸟，我说：“就叫《一代飞鸿》吧！”话筒里传来融融脆亮的笑声，我能感到她的心里正煽动着衔木的燕子激情飞越的翅膀。
2005年，在纽约最美的秋天，我和融融终于相见。不仅仅是我们俩，而是“一代飞鸿”会聚在法拉盛茵茵的绿洲之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融融，大大的一双眼睛流动着那种文学女人特有的灵性和激情。我在想：这样一个历经过共和国当代沧桑的人，历史风雨的沉重并没有折断她渴望飞翔的翅膀，人生道路的坎坷却依然为她保留着灼灼燃烧的青春之火。
纽约初见，恍然白驹过隙。真正让我了解融融的是在2007年，这一年的前后，我们竟有缘相见了三次。
第一次是融融驾着一辆旅行的房车云游至此。房车不能进城，她就和她的摄影男友开着一辆小红车来到了我家门前。原来，融融的这几年正是过着候鸟般悠闲潇洒的退休生涯，夏天里她盘桓在西雅图凉爽的海湾，冬天则飞来南国的岛岸。她的摄影同伴酷爱自然，满世界找鸟儿，每每发现一种新奇的鸟，竟如同发现生命里的新大陆。我就打趣他：“你要是喜欢拍桥就好了，感情就是‘廊桥遗梦’了！”那一次，真是让我见识了美国人对自然的那种痴心，也发现了融融倾情于自然的童心情怀。我的感动是看他们早出晚归地看鸟，废寝忘食地拍鸟，全不为功利，为的只是满足自己心底里那份对鸟的挚爱。
融融早年留学夏威夷，寒窗生涯中她最感恩的就是西方文化中对“人”和“自然”的尊重，她由此而敞开了自己的心怀，全方位地接纳新大陆新文化的雨露滋润。如今，走过了多年云和月的她，开始悠然轻松地漫游在方圆南北，她说跟着房车走这一路，竟没有看见一个如此游走的中国人，想来中国人多忙于生计，又喜欢留守家园，更加上中西文化心理的不同。沉浸在大自然的风情里，融融为《世界周刊》撰写了“房车族的快乐”，旅途探奇的意趣深为读者喜爱，为此她想到了“自然文学”，这真是一个好题材，我衷心地鼓励她，因为人类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回归自然，文学亦然。
纵情感受自然的融融，并没有忘记她心爱的小说。在融融告别休士顿的前夜，我特别约了此间的文友来家里为她欢聚饯行。席间大家听她讲自己最新构思的小说，题材奇绝，立意创新，后来《世界日报》上刊发出来，就是那篇耐人寻味的《茉莉花酒吧》。
竟未想到，春天里相见的故事不久，岁末的季节又迎来重逢。就在这一年，由我倡议，联合了休士顿的几位人物共同发起“世界华文移民爱情小说大赛”，主题是“情为何物？”年底时正好尘埃落定，第一名由旅居华盛顿的一匹黑马“胡二”先生的《风流老吕》获得。融融的短篇《海上生明月》也从近百篇来自世界各地的作者中脱颖而出，夺得第二名。她的这篇小说构思十份精巧，文字相当纯熟，评审们一眼就读出这是一个相当资深、出手不凡的作家。那位“胡二”先生大隐于世不能前来领奖，我就对融融说：还是由你来代表前三名吧！融融二话没说，径直就飞了过来。颁奖那天很隆重，由中国房地产北美投资集团的董事长李步鹏先生亲自为融融颁发第二名的奖金和奖牌，所有的获奖人都有个人资料打出幻灯，台下一片掌声。作为这次颁奖活动的策划人和主持人，看到融融这样的实力派作家获奖，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融融在发表得奖感言时说：“移民生活带给我全新的视野，生命的境界也由此升华，小说的名字原来叫《车祸》，后改为《海上生明月》，就是希望把生命中所有的悲情和伤感都能像明月一样升起来。”
说来偏居休士顿多年，真正能到家门口看我的文友少而又少。融融两过此地，竟有了默契的感情。2008年的初春，融融一个电话过来，告知要再来休士顿的海边拍鸟，我也正想见她，细商《一代飞鸿》的再版。这次见她，她带了喷香的鳄鱼肉干给我，相机里则带着成千上万张的鸟儿。我的小儿，刚刚迷上摄影，看见她那火箭炮一样的照相镜头兴奋得要命。恰逢春假，孩子就想跟着融融去南部的海岸看鸟，于是，便有了融融携子“灰狗”旅程的先行故事。完全没想到，紧跟着我们的南下，更是一段让人终身难忘的奇妙经历。
那是一个接近周末的日子，六个小时的悠悠车程终于踏进了靠近墨西哥边境的Brownsville小城。融融在小城买了一幢别墅，专门用来过冬。天色正是黄昏，夕阳正在从高大的棕榈树上滑落，我们的车子来到了一座花园的入口处，就看见融融和我的小儿开着一辆轻便的高尔夫球车出来接我们，因为开车的竟是我们11岁的孩子，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傍晚的微风里，他们开道在前，我们的车跟在其后，感觉是进了一处花草摇曳的世外桃源。
融融的别墅位居在高尔夫球场的身旁，配套设施完美齐全，家家的车库旁都多出一个小车库，专门放打高尔夫的小车，夜色里，人们还开着小车去漫游，或者是开着小车去倒垃圾。我的欢喜是品尝融融做的晚餐，有鸡尾虾蔬菜色拉，土豆泥，葱油面包，醉鸡烤鸡，西芹木耳，素烤麸等，真是清淡爽口，中西合璧，这让我想起了她写的那本叫《吃一道美国风情菜》的书，那是一本站在世界文化的视野里探索饮食魅力的书。记忆里我在美国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就叫《我的中国肚子》，写的是对西餐的痛苦痉挛。然而，融融做的风情菜却彻底俘虏了我，她对中西饮食文化的感觉就如同对文字的感觉一样有敏锐的灵性，她做的一道烤羊排，真可谓是西餐的巅峰之作。
最开心的是月色下去果园散步，那沉甸甸的德州大柚子就挂在树上，摘下来剥开就能吃，浓浓的甜汁立刻就溢满在口齿之间。与融融在弯弯的小路上散漫地聊天，晚风里飘浮着淡淡的果香，听她讲早年寻求的故事，有苦难有感恩，也由此懂得了开创新生活的生命甘苦。尤其是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情感，成为融融情感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更激励她如此地热爱生命。如今，她最喜欢的一句话正是《飘》里面的女主人郝思嘉说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心里的震颤是看到融融在中西文化的沟壑面前用自己身心的巨大投入将生活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和填平，她笑着给我讲一个东方女人与西方男人发生在空调里的“战争”故事，讲到最后让我有泪流出，忽然地明白：西方的个性主义与东方的和谐互助，如此对立又能如此统一，兼并共存不仅是融融面对的人生功课，也是我们每一个新移民在异国他乡时时需要面对的生活历练。
在Brownsville的经历最激动人心的就是乘船出海寻觅海豚的身影。融融帮我们找到一位叫斯葛丽特的女船长，她的船非常漂亮，柔软的椅子正可以坐两家人。斯葛丽特的家，面朝大海，鲜花盛开。从家门口绕过藤蔓花草，到屋后，解开缆绳，就是驰向大海的小船。上船驶进蓝色的海湾，海浪在船尾曳出白色的浪花，我们的笑声飘落在船长古铜色的脸上，她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宽大的牛仔外衣鼓满了风，渔民般健壮的脚稳稳地立着，俨然就是这海域的主人。据说她能与海豚对话，她爱海豚，海豚也能听见她的呼唤。她的故事简直就是一部美丽的人与自然的电影。但更让我感动的是她的小黄狗，一只黄色小卷毛的Dolphin dog ，小狗平日其貌不扬，一到海上就威风凛凛，立在船舷上，帮主人搜寻着海豚的消息。等船进入海豚出没的区域，小卷毛立即警觉的像打了强心剂，一但做出海豚方位的判断，便像鹰一样昂首挺立在那个方向的船舷上。开始我们还害怕它掉进海里，后来发现那是它的工作状态。第一次出海，看到跳出水面的海豚不太多，斯葛丽特又带我们第二次出海，这一次有一瞬间成队的海豚几乎在我们的身旁跳的此起彼伏，忙的黄卷毛在船上东南西北的狂窜。这小狗除了英武勇敢，还更有柔情万种的一面，斯葛丽特船长还有一只女性的小白狗，此狗绒毛细软，喜欢撒娇，一出海，就叫个不停，此时就见小黄狗跑去拼命地亲吻她，极尽抚慰之态，让人为之动容。
我们的船开始离海岸越来越远，海面上的风也越来越大，海水在身后翻着浪花，斯葛丽特船长开始吟唱，她向海豚呼唤，叫着：baby，baby，……她的脸上是种无边的沉醉和幸福，向着海，向着风，向着日落，向着自然。我真的很难想象斯葛丽特的身上是奥地利血统的瑞士人，同时还混合着北爱尔兰和地中海风韵的后裔，眼前的她，更像一棵树，一缕风，一个从头到脚都透着自然的德州南部的朴素女人。返程时，斯葛丽特绕着宁静的海面转圈，跟她心爱的海豚道晚安，我们也学她向海豚道别，夜色将临，静谧中斯葛丽特船长很轻微很轻微的说了句：This is life。……

2008年的春天啊，因为融融而让我触摸到生命深处的一缕金光，难忘的海滨之旅，让南部的德州抹上了永恒的神奇灿烂。

笔者与女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