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瑶瑶陪着我的蓓蓓回老家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丢了魂似的,大概就像迷信中说的“魂不附体”了。我想可爱的女儿,也想我的瑶瑶;实际上,我想瑶瑶想得多些。
开头,瑶瑶几乎每周都要给我写一封信(那时我父母家没有电话),寄到我的单位里。她真的不习惯,很不习惯。她和我父母缺少交流,因为两位老人的话,她要仔细地听,才能听懂那么一点儿,与我老家的那些亲戚也没什么话可说。更要命的,是奶奶几乎包办了喂养蓓蓓的一切。她几乎插不上手,只是零打碎敲地做些家务活儿。而且她觉得,奶奶的抚养方式太陈旧,过时了,奶奶的有些做法并不适宜于蓓蓓。还有,她想我,想得直想哭。没有我在她的身边,她就觉得没着落,没有主心骨。她在信中还暗示(我看得出来),她不排除我通过这种“方式”甩开她的可能性。她有时在写信时确实哭了,信笺上有眼泪的痕迹。
我总是每信必回。除了和她交流感情之外,我还想通过写信提高她的写作能力。我要是发现她的信中有句子不通,或有错别字,就及时纠正。她走的时候我让她带着司汤达的《红与黑》(当然还有那本《西方文学的故事》),要她向我汇报阅读的体会。还叮嘱她坚持写读书笔记(“我回老家时,要检查的哟”)。我还要求她试着写诗。你不是想我吗?那正是出“诗”的时候。我这样鼓励她。她真乖。确实写过几首令我捧腹大笑的诗寄给我,其中有一首,只有寥寥四句呢。我叫她不要掂念她的老家,我已经以她的名义给她母亲寄了200元钱,主要用作她大妹妹的学费。
自从有了瑶瑶后,我开始背着安琪,暗里私下存钱了——就是人们常说的“私房钱”。我那时挣钱不多,偶尔偷偷地留下个五元、十元的,主要是为了瑶瑶。我没有想过,这样做应该不应该,反正我就是这样做了。因为我做得十分巧妙,而且开始的时候,数额也不大,安琪发现不了。我只是想帮衬一下瑶瑶罢了。她那么爱我,她的家又那么需要帮助,我没有理由不这样做。男人们为什么要存私房钱,这是我后来才开始思考的问题。我是行动先于思考。我的一生似乎总是这样。
那年的十一月底,在瑶瑶离开两个月的时候,我如期赶回老家——我不想让瑶瑶觉得我不讲信用。本来安琪也想蓓蓓了,要跟着我回去。我借口路费太贵,没有必要俩人都回。我主要是了解一下蓓蓓的情况,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在我回家的路上,利用转火车的间歇,我在当地的小城里给瑶瑶买了双高跟皮靴。衬里带毛的,保暖,质地为猪皮,比牛皮的当然要便宜些。那时我的钱不多,只好这样了。还买了一条大红色羊绒围巾,一支润唇膏(她那玫瑰般的朱唇,在冬天肯定需要滋润一下呀)。我想即便这样微薄的礼物,也足以让她高兴得欢跳起来。当然,我走的时候,还专门买了一些她喜欢的好吃的东西。借故的理由是,我们的蓓蓓长牙了,也许可以尝尝啦。
我抵达老家的那天傍晚,天色灰暗,秋风在皮肤上掠过丝丝寒意,还下着濛濛的细雨。偏僻的山区小县城行人稀少,街道上,到处是垃圾,伴着红褐色的泥泞,连行走都很难。瑶瑶抱着蓓蓓在汽车站的出口等我。当我拖着溅满稀泥的大提箱走出来的时候,瑶瑶一眼就看见了我。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扑漱漱直流,嘴里却不停地呼唤着:“蓓蓓,快看,爸爸回来了……那是爸爸,快叫爸爸呀!”她的话音听起来,那就好像是分别很久的妻子在接丈夫回家。她瘦了好多哦!本来不太明显的颧骨却分外突起,整个脸蛋儿凹下去了不少。在我们走回城关第一小学我父母住地的路上,我从她身后看过去,好像她的整个身子,足足缩小了一圈儿。我心里不由得猛然一震:我真是太亏待我的瑶瑶了!
蓓蓓却长得不错。身上的肉肉明显比过去多了,也更加结实,她的小手腕长得滚圆滚圆的。她的语言发展正常,已经能发出清晰的单音节,可以叫“爸……爸爸”了。我记得,她发得最准确的词是“把——我”(当她伸手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掉——嗒”(当她正玩着的玩具从她手里掉到地上的时候)。蓓蓓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第二天,我从邮局给安琪打电话通报了一下。
我父母住在那栋楼的最顶一层,再上面,就是楼顶的平台。当晚,我和瑶瑶躲在楼顶平台上,抱头痛哭。深秋的楼顶上寒风料峭,我紧紧搂抱着她,用我炽热的胸膛温暖着她的心房。她不停地哭,哭了一遍又一遍。我吻着她冰冷的眼皮,吮干她那滚烫而咸咸的泪珠。她全身酥软,站不稳,嘴里喃喃地说她想我,想得都要发疯了。她说我父母待她不错,就像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可她还是觉得时间难熬。她问我这次能住多久,我说一个星期。她说“那就好”。也许她觉得,能和我在一起单独地缠绵一个星期,已经是够奢侈的了。我的瑶瑶是个特别能知足的女孩儿。
为了设法有机会单独与瑶瑶在一起,又不能向我父母露出什么破绽,我提议,鉴于我父母的房子小(两室一厅),是不是给瑶瑶在单身汉教师的宿舍借宿一下。我父母同意。于是,瑶瑶就有了一个单独睡的房间,而我在半夜或白天什么时候,就可偷偷地溜到她那里去。在那一星期的黄金日子里,我们一有机会就在一起,享受那(我所说的)“快乐的时光”。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天!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历史地比较而言,似乎再也没有过如此的迷醉时刻——大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主不早朝”之势。我和她近乎痴迷地、颠狂地做爱,每天至少两三次,而且每次似乎都是瑶瑶主动地挑起了我的情欲。我开始有点纳闷:我的瑶瑶,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呀。她这是怎么啦?
那天的凌晨,我才发现了她的“秘密”。
尽管我计算过瑶瑶的安全期,但我还是十分小心,怕她怀孕。每次我在她身上纵情交欢的高潮时刻,我总是把我那些激情溢流物排在她的体外,而且我能做到恰到好处——长期的性经验慢慢学会的。可是这一次,我觉得瑶瑶的举动有些反常。当我引体向上的动作的节奏加快时——而且越来越快,她本能地感觉到我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了。说是迟,那是快!她用双手死死地把我的屁股抱住——准确说,是紧紧按住!试图阻止我从她身体里抽出。有那么几秒钟,我简直是不能动弹。我用了很大的劲,才突破她双手的防线,从她身体里出来。事后,我不禁好奇地问她:
“瑶瑶,你刚才在做什么呀?用那么大的劲,不让我动。”
“那是我的秘密,才不会告诉你呢!”她诡异地笑了笑,翘一翘她的柳叶眉。
“你不告诉我,那我就不再爱你了,不和你亲热了。”我假装生气。
“那……我还是说出来吧。可是,你得先答应我:同意我的想法。”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她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把头凑到我的耳旁,轻轻地,然而是口气断然地说,“我……我想生个儿子!”
“什么?”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或没听清楚。
“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噢,也不是。嗯……我想给我自己生个儿子。我想要个儿子。”
“你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一时着急,顾不上她的情绪了。
“你别怕嘛。我真是这样想的。我想了好久哩。等你这次回来,就好实现我的愿望。我想要一个你生的儿子,一个像你一样的儿子。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像你一样长得英俊、潇洒,像你一样聪明,当大学教授(瞧瞧,我还不是教授呢!她总是给我预封一个教授)。我会好好把他养大。我会……”。瑶瑶一迭连声地说个不停,看来真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不成!你这个想法,不是很荒唐吗?”我想急于阻止她的这个想法。
“怎么是荒唐呢?”只见她眼睛发亮,眸子里憧憬着未来的希望。“又不要你管,不要你抚养。我自己一个人把他养大。我有这个能力。你信不信?我保证不要你管。我保证不要你认这个儿子。我不会给你增添任何负担。我只是要你生他,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我的小傻瓜哟!哪有你这么想的吗?这一点都不现实。”
“怎么不现实?只要我怀了孕,我就回我的老家。然后偷偷地生下他。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就算有人知道了,我也不在乎。我不怕我们村子里的人说闲话。我不怕!”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在你们村子里,挺着个大肚子,人家就会问,你这个没结婚的女人,怎么会怀上了孩子?他们会说:这孩子肯定是个‘野种’!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在城里弄了个野种回来。如若真是这样,你受得了吗?”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只要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和你生的儿子,我这一辈子就够了!我就一辈子满足了。我爱你一回,还生了你的儿子,这值,太值了!”
“这……”。我一时居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她。我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看来是致命的想法。我只是反复地重弹已经说过的老调,她呢,当然还是固执地坚持她的想法。
在后来的那几天,要她打消这个念头,这个幼稚的想法,一直是我与她谈话的主题。我必须把她的思想工作做通。否则——就我个人的私心而言,后患无穷。我调整了我的说话方式。我首先感激她,说她这么看重我,这么爱我,我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你的这个想法是行不通的。你再想想看。就算你一个人能把孩子抚养大——我相信你能;可是,一个孩子,不仅仅是长大了就完事了,他今后的教育问题呢?他要上中学,上大学,读研究生吧?这是最大的教育问题。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是你一个女人解决不了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仅迟早会夭折,而且注定会成为一个文盲。这是你不愿看到的吧?更何况,你还有道德的舆论对你的谴责呢!你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压力呢?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为了说服她,我还瞎编了历史上和现今生活中的若干爱情悲剧故事。比如说,你看过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吧?那正是发生在农村的爱情悲剧。还有呢!在某某农村,一个女孩偷偷地与她相好的一个小伙子怀了孕,后来被她那个家族发现了。家族的族长在本族祠堂里召集全族的人开会,一致决定将她装进箩筐沉潭。迫于压力和羞愧,这个女孩只好带着身孕投河自尽了。多么可怕的悲惨结局啊!
可是,瑶瑶不信我这一套。她还在暗暗地为自己的目标努力。明天我就要走了。在我们缠绵的最后一个夜晚,瑶瑶不仅施展了她的万般柔情,而且还进一步“论证”她的要求的合理性。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纵然我相信你是真心爱我的。我们的悬殊太大,地位、身份、知识水平,等等。还有,你已经结了婚,你有了蓓蓓,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我的,你不会和安琪离婚。这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我并不傻,也并不指望你什么。我只是真心爱你,爱得要命……”。我再也不忍心她说下去,用热吻堵住她的嘴。可当我稍稍松一点儿,她又说开了。
“我想要你的一个儿子,就是想让我们的爱情有一个结果。唉,这样说不准确。怎么说呢?唔,应该这样说,让我对你的爱有一个结果。我这一辈子,从今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了。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一生中惟一的男人。惟一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也许我今后还会嫁人——只是也许,究竟会不会,我现在不知道。但我不可能碰上像你这么好的男人。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一回我的要求呢?”
可怜的、傻呼呼的瑶瑶啊!说真的,我实在说不过她。她的观点不仅合乎情理,而且一套一套的,像是在作理论上的论证。我当时只好耍滑头。“可是我不会生儿子呀。你看,我生的蓓蓓是个女儿呢!要是让你生的话,肯定也是一个女儿。你看,大块头的男人多半都生女儿。体育系的男老师几乎都生女孩。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愿意生一个女孩子吗?”她愣怔了一下。我看得出,她似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随即,她又斩钉截铁地说,“愿意!只要是你的孩子,就算是个女儿,我也愿意。”我偷偷地乐了。这不是她的真话。
读者知道,凭我多年的性技巧,要哄骗一下瑶瑶是轻而易举的。那天晚上,我假装停留在她身体里面一会儿。她那期盼的脸,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走的那天,瑶瑶抱着蓓蓓,还有我父母,一起送我到汽车站。经过一星期我的慰藉和爱抚,瑶瑶看上去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红扑扑的面颊笑盈盈的,眼睛里显出少女特有的流光异彩。我给她带回来的润唇膏,使得她的嘴唇呈含苞欲滴的玫瑰色,那是发自一个内心洋溢着幸福感的女孩的外部表征。
随后的两个月,瑶瑶觉得比以前过得快多了。那年春节前夕,我和安琪专程回老家,把蓓蓓接了回来。我和瑶瑶的无奈的别离,终于结束了。
十二
自从蓓蓓从爷爷奶奶家回来后,瑶瑶与安琪的磨擦多了起来。我不得不严肃地关注事态的发展。安琪抱怨,瑶瑶把奶奶陈旧的喂养方式带回来了。比如,蓓蓓吃东西前没给她洗手;蓓蓓吃饭给她喂得太快,而且吃完后就把她塞到椅子上,这不利于消化;瑶瑶让蓓蓓学走路的时间太长,这会导致她的腿过早地弯曲(因孩子的骨骼还发育不良);瑶瑶带蓓蓓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少了,这会影响孩子对钙的吸收,等等。但经我仔细分析,我推测是瑶瑶的心态可能开始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了。她可能在烦心她为什么还没有怀孕,肯定是我在耍弄她,或欺骗她。而她把怀孕的事当作她那时唯一的目标和期待,就免不了有时会走神,或把本来该做好的事情没有做好。尽管我分析到了瑶瑶不顺心的心理因素,但我那时相当的愚笨,竟不知如何是好,该怎样去做瑶瑶的工作。正好又遇上我非常忙。三月份参加了博士生入学考试,累得我的心力近乎枯竭。四月份,刚好在杭州有一个“外国文学讲习班”,为期一个月,我觉得正合我意。我可以暂时轻松一下——准确说是可以回避一下。我执意要去,安琪也就同意了。可正是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惊人的变故!
那天上午,我正在听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的柳鸣九教授讲《当代法国文学专题》。忽然,会议的主持人找到我,说是有我的电话。原来是安琪打来的。她说,瑶瑶堵气回四川老家了。我一听,顿时楞了!我多少有些预料的不详之事——当然,我的意识并不清楚可能会是什么,到底还是发生了。我没有追问安琪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心里明白。我只是想怎么样应付现在的局面。我劝慰安琪不要着急,可以先把外婆请过来,暂时缓解一下燃眉之急。
我赶紧给瑶瑶的老家写信(她曾告诉过我她家的地址)。言辞恳切,向她道歉。都是我不好。看在蓓蓓和我的份上,你快快回来吧。我相信肯定是安琪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你要原谅她。她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对你也非常满意。她可能是一时冲动,冒犯了你。我相信她会慢慢改的。如果是因为我而使你生气,你一定要相信我们的爱情,对我们的爱情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永远爱你的。我在讲习班还有半个月,我让她回信到我的临时地址。
可是,我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返回学校后,我又写了一封。她还是没理我。我担心事情严重了,可能无法挽回了。尽管为了蓓蓓,我可以再找一个保姆(安琪已经开始着手了),但我爱她。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她不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是赶紧到她老家去找她,把她接回来?可又不知道路怎么走,也不好向安琪解释。就这样在惶惶然中,我度过了一个月的不眠之夜。真是老天的报应啊!我是不是该求神拜佛呀?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家。大约上午十点(我永远记得这个时间。尽管时间的镜头被岁月无情地擦拭,但它就像是昨天发生的那一刻),突然电话的铃声急促地响个不停。原来是她!是她的声音。“是我。我现在……在安运汽车站。等着转车。大约一小时后就开车。我……我和另一个姐妹,要到福建去……”。“去干什么呀?”“不能告诉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一下,我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我就要挂电话啦……这个电话是别人出的钱。”“你等等我。我半个小时内一定赶到。我们一定要见个面。好吗?”她淡淡地回答:“那好吧。”
我三步并作两步,在校门口挤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担心见不着她。汽车站那么多人,熙熙攘攘,时间又那么紧,万一没有见着,那可就糟了。天啦,还算运气!我那时的生活总是受到运气的眷顾。我一走进汽车站的候车室,就一眼看见了她。她正在和她电话里说的“另一个姐妹”说着话儿。我没仔细看那个姑娘,只是隐约记得她要比瑶瑶小些,就像一个旧时的童养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我心中一直珍藏的妩媚动人的瑶瑶啊!她完全变了一个人。面容苍白而憔悴,头发乱蓬蓬的,好久没洗似的,上穿一件发黄的白色长袖衫,下穿一条藏青色的肥大长裤,脚穿一双绿黄色军鞋。活脱儿就像一个乡下的野蛮村姑。我的眼睛在瑶瑶身上瞥过,才发现她旁边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邋遢的肥胖女人,约四十多岁,那滑溜溜的小眼睛,被眼框周围的赘肉生生地挤着,显得更小了,也更猥琐。下巴坎儿上那多余的囊肉,在裂纹般的粗糙皮肤下不停地抖动。胖乎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低劣的烟卷,好像是“红花牌”的,正悠闲自得地吐着烟圈,那一团团的烟圈儿,随着候车室里污浊的雾气缓缓上升。我心里豁然明白:一个人贩子!
我以我过去少见的英雄气概(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若没有这样的气概,我就救不了我的瑶瑶),当着这个泼妇的面,一把拉过瑶瑶,怒目圆睁、咄咄逼人地说:我是她舅舅,她是我的侄女。晓得吗?我专门来接她回家。她必须跟我走,而不能到别处去。她现在就跟我走,跟我回家。马上走!
那个心里有鬼的丑陋女人,被我的气势吓坏了。瑟瑟发抖着,瞟了一眼我粗壮的臂膊和紧捏着的吱嘎作响的拳头。但她还不甘心。小眼珠转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请等一下,我得在电话亭打个电话。就一小会儿。”
那个可恶的女人打电话去了。这时,瑶瑶扑过身来,倒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我忙不迭地劝说,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还要和那个家伙斗!你先站好。那个家伙要来了。
这个老鸨般的讨厌女人走过来,歇斯底里地说,“不好办哟,你的这个侄女拿了我们的钱,整整五佰元啦。如果你把这笔钱还给我,我就让你把她带走。否则,休想!”
我即刻反唇相讥:这么说,你承认你是人贩子啦。那好,我现在就打110,警察马上就会把你抓起来。你想找死吗?你是不是活够了?我立马装出跑过去打电话的姿态。这女人像干瘪的皮球,泄气了。但还不死心:“您就行行好吧。多少给我们一点儿吧,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呀,我们亏不起呀!”
我不想纠缠,此事了结得越快越好。我假装全身到处搜,摸出了“仅有的”一佰多元,给了这个该死的。我说,算你运气!下次让我再碰见你,你就得坐牢!哼!我一把拽起瑶瑶,连拖带拉,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候车室。
我手拉着瑶瑶,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着。她一边啜泣,一边向我说出她的实情。刚才这个女人,并不是与她们一道从四川来的,她只是此地的一个中转人,负责交接,她把她俩从火车站接过来,然后转乘汽车,并亲自把她俩护送到福建的某个地方(地名我已经记不清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人贩子。我甚至有点反悔:太便宜了这个家伙!瑶瑶还说,她老家那一带,有很多做这种生意的人。我心里感叹:我的瑶瑶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弄清了基本情况后,我劝瑶瑶跟我回邮电学校。可她不依。她现在不想直接回到我家,她说她要再好好想想。也好,那就先找个旅馆住下来吧,我们再好好商议商议。我把她带到距邮校不太远的一个旅馆——“温馨旅馆”。要了一个标准间,每天15元(按那时的标准,已经够奢侈的了),住了下来。房间的陈设还不赖,在二楼,空间高,宽敞明亮。有两张床,铺有洁净的白床单,被盖是那时非常时髦的绿黄色军被,明净的窗前,摆放着两个并齐的单人沙发,还有个衣橱,橱门上有一面镜子。瑶瑶这时才想到要在镜子前梳理一下头发。“好气派哟!这是我第一次住这样好的旅馆。”我的好宝贝儿,等我以后有了钱,我要让你住最好的五星级酒店。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们在旅馆的一楼吃午饭。我点了她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和“武昌鱼”(她说是“毛主席最喜欢吃的鱼。”)。我的瑶瑶该补补身子了。
看着她蛮大的劲儿,很享受地吃着饭,脸上开始浮现出她那灿烂盈盈的笑容。我的鼻子不禁一酸: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有愧于我的宝贝。想到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一定得让她回心转意,跟我回家。我得好好待她!
我们躺在舒适的床上,紧紧地搂在一起。我吻着她,全身地吻——就像我第一次吻她那样,好像是要用动情的吻来弥补我的过失。我看得出,她又一次被我诚心的爱打动了。我要她说说安琪的不是。我的瑶瑶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并不想有意地向我告安琪的状。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那天,安琪也是出于好意,建议她不要再用那个塑料制的杯子喝水,因为这种杯子有毒。她有一个我们专门给她配备的陶瓷杯子。可瑶瑶不听,觉得那个杯子用起来方便。她们争了几句嘴,安琪一气之下,将塑料杯扔到瑶瑶的床底下去了(安琪后来向我解释,她的意思是,让瑶瑶“以后永远不要再用那样的杯子”)。我安慰瑶瑶说,这件事,主要还是安琪不对。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处理的方式有些粗暴。我会严肃地向安琪指出这一点。瑶瑶啊,你要原谅她!
几个小时的爱抚和交谈,我才弄清瑶瑶出走的真实动机,尽管事先我也多少知道一点。与安琪吵嘴,只是一个导火线(“阿姨把我的杯子丢到床底下,是不把我当人”)。主要原因是瑶瑶内心里的不安。她觉得自从蓓蓓从老家回来后,我冷落了她(“不冷不热的。鬼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一直期待着自己怀孕,可就是没有动静(“肯定是你搞的鬼”;“你就是希望我怀不上”;“这说明你一点也不爱我”;“你在骗我。”);她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长期下去肯定会暴露,而且没有个结果,还不如早点分开(“我不想做你的‘二房’。太别扭。”“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何时有出头之日?”“就算我就这样跟你好下去,你总有一天还是会甩掉我的。”);她觉得就这样被人贩子卖了,卖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我,还好些(“随便嫁个男人算了,管他是个白痴还是无赖。还可以赚五佰元钱,好让我妹妹读书。”“只有嫁了人,我才会死心,把你忘掉。”)。
我温柔而又理性地开导她。你的这些想法都非常幼稚,差点出了大事。你差点把自己给毁了!你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就等于是送命的。你想过没有?当你到了福建,人贩子就会把你卖给那一带最贫困的农民家里,要你给那里最穷的男人、年纪大的男人,或者是残废了的、有精神病的、痴呆型的男人做老婆。你只有这一个结局,没有别的可能性。而这有多可怕!“不一定呢!要是碰上这样的男人,或者我不愿意的男人,我就逃跑。”你逃不掉的。你不可能逃掉。你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你往哪里走?你逃不了多远,他们就会把你抓回去,并打个你半死。你看,你此刻在我的怀抱里,谁也不敢欺负你。你今天上午看到了,我有多厉害!只有我能够保护你!瑶瑶自豪地、由衷地笑了。
跟我回家吧。要向前看,总会有办法的。如果目前的处境不能让你满意,以后肯定会好的。你不单单是做好一个保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说,我自己的什么生活?”简单说,就是要成为一个有知识、有能力、能独立自主的女人。你跟我在一起,至少还可以学习知识吧?有一句名言说,知识改变命运。只要你有了知识,你就会有相应的能力,并争取一定的社会地位,你就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依赖于任何一个男人。“你的意思是说,叫我不要指望你什么了?”不是这个意思。我讲的是一种人生哲学的观点。看看简·爱吧。虽然她爱罗切斯特,但是当罗切斯特要娶别的女人、同时又要她留在自己身边时,她毅然拒绝了。你还记得吧?“我记得。她好像是这样对罗切斯特说的:你以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们是平等的!嗯,简·爱真是这样说的。”那就对了。我亲爱的,你要向简·爱学习呢!
在我爱的感化和一番道理的启发下,瑶瑶终于同意不走了。我考虑她好多天没睡觉了,身心极度疲惫,今晚她就在这里睡觉,可以好好地恢复一下体力。明天一早我来接她。再说,这样做,有一段时间作缓冲,我也好向安琪交待。晚上我就可以跟安琪说,瑶瑶给我的同学来电话了,她明天就从老家回来。明天上午我去火车站接她。(瞧!多么天衣无缝的计谋。你这个狡猾的、撒谎的余旺啊!)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敲响了旅馆的房门。门开了,一个鲜活的俏妞儿,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瑶瑶昨晚睡得不错。她那舒爽的柔美身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一面用抑制不住内在喜悦的目光看着我,一面微微张开她那两片娇艳欲滴的嘴唇喃喃地说着什么。这样一个娇憨的动作让我的热血一冲而上。我疯狂地一把将她抱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逗得她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然后顺势我们一起摊到了床上。看来她刚洗过澡,她那少女肌肤的特有馨香,与她浓黑秀发上的“香波”味道融合在一起,激发起我无尽的情欲。她那向上浑圆凸起的、乳头尖尖的波霸,永远是我的最爱——我那已有迹象开始向上开顶的阔脑门儿,轻轻地放在她的双乳之间。随即,《一个被女人所爱的男人的歌》,劳伦斯的名诗,悠悠跃入我的脑海:
她的双乳之间是我的家园,
在她的双乳之间 ……
但愿地久天长,
我的脸埋在她的双乳之间,
静止的心脏充满安谧,
静止的双手将她的双乳抚捧在面前……
我还联想到拜伦的诗……
“咿,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你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就像是……像是我的孩子。一个大孩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好奇怪哟!”瑶瑶率真地说。
“一点也不奇怪。这说明,我俩有一种割舍不断的缘分。有一种东西,把我俩联结在一起哩。你信不信?我俩都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我们是大自然之子。纯朴,厚道,诚心,关爱,是我们天赋的禀性。”我赞同地回答瑶瑶的话。
“我不懂吔。什么叫天赋?‘赋’……是哪个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瑶瑶总是不懂就问。
我在手掌心上划着“赋”字的写法。“‘天赋’这个词,带有学术性的味道。其实就是日常说的‘天生’的意思。比如你天生就怎么……怎么样。‘天’,在这里是指大自然。中国古人讲‘天人合一’,就是说,人要与大自然相和谐,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否则,就会遭到大自然的惩罚。”
“噢,天赋就是天生。那,可不可以说,我……我天生地就爱你?”这个淘气的宝贝,怎么能这样往自己身上扯呢。
“这话在一定意义上才对。爱情,是人类的天生的禀性。禀性,也就是本性、天性的意思。任何人都需要爱情,都会去爱。这是天生的,或叫天赋。至于你最终爱上哪一个,是张三,还是李四,则是偶然的。所以严格说来,你不能说‘我天生地就爱你’;你可以说,‘我天生需要爱情,我是后来慢慢地爱上了你。’这才是科学的说法。”
“那,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既是天生地,又是后来地,爱上了你。可以吧?”我聪明的小人儿,她说了一句颇具创造性的话。
“可是,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我把你当作孩子的那种感觉。”瑶瑶仍不甘心地问。
“这是你的‘母性’,在起作用呢。‘母性’这个词,在英文里是这样拼写的:M-o-t-h-e-r-h-o-o-d。也就是母亲Mother,再加一个后缀hood。你中学应该学过的。”
“我当然学过。我会拼写这个词,你别小看我哟。”
“不是小看你。我是要给你说一下‘母性’这个词的意思。从字面上讲,母性,就是指作为母亲的本性。任何一个女人都具有这样的本性。一个女人,只有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了母亲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才会把作为母亲的本性全部发挥出来。”
“我就是要生孩子,生你的孩子,这样才会有母性。”她好像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你别打岔呀。当我把头放在你乳房上的时候,你感觉我是你的孩子。这种感觉,是女人在长期进化过程中演变来的一种心理感受。你知道,任何一个男人,实际上都是女人的孩子。特别是,女人要通过给孩子哺乳,用自己乳房里的奶水把孩子喂养大,并在这一过程中,与她的孩子建立起情感上的依恋关系。所以嘛,你的这种感觉,反映的是一种母子依恋关系。”瑶瑶睁大着眼睛听我胡诌。在她看来,我的话,句句都是真理。
“那……我现在就想要这样的母子依恋关系了。好啦,别说了,你就让我……怀个孩子吧,啊?求你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猛地一下推开我压在她上面的庞大身躯,迅即倒过身来,毫无顾忌地吻我隐秘处的那个东西。或许,她隐约记起了上次那个场景——正是用这种方法,她达到了她所需要的效果。她的吻,按我今日久经沙场的性技巧标准看,完全没有章法。她当然不可能有章法,但她有本能,有远古女性祖先遗传下来的朦胧的云雨意象。她直觉上懂得不断地变换她吻姿的角度和方位,时时觉察着我的赤裸物的最敏感部位,给予我畅快淋漓、欲醉欲仙的快感。不一会儿,我觉得我的整个感官都被什么东西注得满满的,快要倾泄出来了。
那时的我,已经学会了享受性爱的过程。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如此销魂的一刻。我要让我的瑶瑶也像我一样,深切品味这人生无可比拟的欢愉之波。(我的脑海悠然浮现出杜拉斯那十五岁的少女:“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我热烈地吻她那独属于我的爱情伊甸园,那里的小山丘、小蓓蕾,还有那个“上帝用金斧头留下的裂口”——浪漫的法国人喜欢说的哟!。我徐徐辦开裂口处那一对丰腴的护卫大门,里面深藏着一对细长的、扁平的护翼——在这护翼上的中间部位,瑶瑶特有的一双对称性的褶皱唇,彼此温柔地交叠着。我忘情地吻着这对褶皱唇,我的嘴唇能感觉到它在敏感地收缩,保持着润湿,因为它渗出了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的晶液。而且,它的颜色也渐渐地变得鲜红了。啊,是时候了!我的情欲权杖该在本属于它的摇篮中荡漾了。
我那直挺挺的傲立,就这样欢畅地融入了瑶瑶的娇嫩的体内。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浑身颤栗了!她那曾有点焦虑和不安的心,此刻也全部熔化了。她那少女的身体“开天辟地”被卷进了炽烈的波涛洪流,势不可档!不断地远去,远去…… (在后来的小说中,我认定这是瑶瑶第一次享受了女人的性高潮。只是我的文笔笨拙,无法恰到好处地描述出来。)
中午时分,我和瑶瑶回到了邮电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