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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妹子从葱（聪）地走过来了，凡事一点就透，还能说出个理儿。把你从梁上卸下来一直喊不醒，我又急又恨，不然怎会抽你嘴巴呀！”秦香玉扳过百里玉妆的脸看，揉揉，轻声说，“还有点紫，唉，下手太狠了！”
“我真地该打。”百里玉妆笑笑，“几巴掌打活了，也打醒了，谢谢秦姐！”拉过秦香玉的手看，“这手救了我一命，”抓在脸上亲，“姐姐们是我的一本书，没读过的书，一向没读懂的书。姐姐们读的是祖祖辈辈传留下来的大书；尽管识字不多，可是真正读懂了。我也读书，似懂非懂，其实不懂，犯了老毛病：明白道理遇事糊涂。真地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秦香玉说：“庄稼人也有寻短见的。可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必定有道理……”
百里玉妆说：“啊，是了，一本书上写，中国人的生死观是乐生安死，与老百姓的说法多么一致。好死不如赖活着，所谓赖活着包含了追求好活着的、起码活着的决心和韧性，这是我最缺乏的。”
秦香玉说：“对对，乐生安死。我们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好死，自杀是好死？光荣？不对，自杀死得最不值，是一块臭肉，狗都不吃！爹娘生你一回不是要你自杀的，反正我不自杀，凡有血性的永远不自杀！我最讨厌窝囊肺，当窝囊肺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拎着腿大头冲下浸泔水缸呢！又没这样狠心的爹娘……自杀，好呀好呀，上阵了，吓尿裤子先举枪把自己崩了，这能打败日本鬼子吗……”
白淑珍插言：“乐生安死，我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人呀，最好乐生，给自己找乐。最好安死，不安死也千万别自杀。”
百里玉妆握秦香玉的手说：“我曾想，宁可让他们杀死也不让他们吓死，可，到头来真地吓死了！哪里还有资格谈论自由和尊严，死了也遭人唾弃！可是，这个扣我一直解不开，唉，我这块臭肉！孔子说‘杀身以成仁’，我首先想到的是杀身，像我们县的李县长那样有骨气。其实杀身以成仁的本意是为‘爱人’去抗争，抗争到底，死了也在所不惜。成仁不等于轻视生命。孟子主张‘舍生取义’，为了义要舍去生，就像为了得到熊掌必然要舍去鱼。仁和义是一个意思，义是仁的实施。许多道理明白得太晚了，好像死过一回才明白，我呢，死，有了第一回还要第二回，第二回还多亏遇到姐姐们！为了亲人和朋友，我没有权力选择自杀，没有权力给他们留下耻辱。”
见百里玉妆又要落泪，大家赶紧安慰：“说不定你命大呢， 菩萨驾云彩来救你……看着吧，菩萨准来，菩萨救菩萨！”
郝秀秀说：“我不信。反正人死如灯灭，怕不怕也是个灭！”说罢向白淑珍后脖颈哈白雾，白淑珍回头笑着嗔怪：“我说脖颈冷飕飕呢，原来鬼吹风，这个长脸鬼！”掐郝秀秀刀条脸，引发一阵笑声。
笑过，百里玉妆说：“都说人死了升天成仙，入地为鬼，现在想，其实人死了是把大自然给予的东西还给大自然，参加大自然的新循环。但是希望我们的孩子不再被剥夺生的权利，老人不再为一碗粳米米汤饿死！每个人生的权力都不被剥夺！我得到了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爱，恨，痛苦，快乐，现在应该特别珍视这一切，我想好了，去体验真正的死亡！去体验完全的人生！直面爱我的人！直面刽子手！就在明天，不管多么短暂！
“现在心里打开扇窗户，豁亮多了。我庆幸没有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理应笑着告别这个世界，生于大江回归大江，生于泥土回归泥土。明天，我就像一棵酸枣树被砍倒，带着柔嫩的枝条，柔嫩的尖刺，不成熟的果实。可是，毫不起眼的酸枣树满山遍野，能砍尽烧绝吗？谁拥有真理才真正拥有生命，因为真理不死，人民不死，未来不死。各位姐姐知道，我已经说过多次，我在狱中曾经研究过道德模型——以人为中心，仁善和环绕，派生美德拱卫，古今中外连结。这并不抽象，想想狱中姐妹的情况，一比较，就不难理解了。当然我的研究仅仅开始，很初步，可是不能再研究了，非常心疼，相信人们会通过曲折的实践研究下去，人类定将远离争斗和杀戮，世界定将是个仁善和的世界！”
有人扒窗看：下雪了！
牢内顿时一片肃静。
兴奋，期待，不安，哀伤。
这是昼夜最寒冷的时辰，大家披被盖腿而坐，把百里玉妆围在中间。有人小小声抽泣。百里玉妆想还有哪些话要说。在她的提议下，共同推举白淑珍当公道人的“主任”，增补一个公道人，对秦香玉要好好保护，认字不能间断。翻口袋取出仅有的七十五元钱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二斤北京粮票交给白淑珍作为认字好的奖励。更有人不顾阻止提议：出狱后，每年清明节在大路口给百里玉妆捎 “钱”，越多越好。“捎钱？好好，来者不拒。”百里玉妆见大家还要哭，弯起“月牙湖”，笑着说：“天快亮了，我给姐姐们吹泥鸡、唱客家山歌吧……让我的小郞也听听！”
“妹子，山歌的客家味儿总也拿不准，我先唱，唱完了你矫正。”郝秀秀抽泣着，“唱什么呢？”
白淑珍说：“唱小郎读书吧。会唱的唱，不会唱的跟着哼哼。”
于是泥鸡响起，齐唱跟随：
白饭子，
白珍珠，
打扮小郎去读书。
正月去，
二月归，
招来伙伴满堂围。
鸭采藕，
鹅挑水，
公鸡砻谷狗踏碓。
兔烧火，
猫炒菜，
小猴上树偷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