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轩辕台》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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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室内干巴冷，说话喷白气，有人披上被子。白淑珍催促大家回铺。
百里玉妆抻被蒙头，浑身颤抖，屏不住心跳。“死亡，死亡真地来了！”她想，“得知县专案组上报死刑卷宗以后，就作了怀孕的口头和书面申明，总抱一线生的希望！我该多么不想死呀！”
实在躺不住便坐起。坐起，又躺下。浑身越发地颤抖，心跳得越发地厉害。“猫捉住老鼠先要捉弄一番，捉弄够了终于下口了！就在明天！杀就杀吧，死就死吧，为什么死前这样折磨人，真不如快点了结……啊，真也是，死亡前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已经失去了等待死亡的意志，胆量，耐心！”
她再次抻被蒙头，摸肚子，“啊，孩子正踢腿呢……他们连没出生的胎儿也要扼杀，这正是我最害怕的原因！”
她的神经被一双罪恶的大手拨弄着，使有意识的思考变得肢离破碎，抓不住要领。突生破坏冲动，登掉被子腾地立起，像一头被捕获的野兽拼了性命也要冲破牢笼……最后靠北墙一动不动呆坐。
狂风在嚎叫，牢房在飘摇。
不知坐了多久，眼前浮现出虚幻迷离、颠三倒四的情景：
脚步声由远而近，打开铁锁，武装战士从炕上拽起她，架上汽车，拉到长城荒野，一个黢青胡茬子男人举枪射击，她仆倒在地，婆婆伏尸恸哭，李梦生和何伟雄抱起她，她活了，升腾了……到了梅江，梅江的老屋，儿时的学校，到了泰国湾，拜见妈妈，拜见爸爸，爸爸妈妈牵她的孩子拾贝壳、看海鸥……李嘉向她招手，刘少奇接连叹息……洞窟里有很多很多书籍，很多很多学者……孔子在杏坛授课，子路，颜回，师娘，腊肉，煎饼卷大葱……古罗马的教堂和钟楼……亚里斯多德的大胡子……
她摸脑门，摸下一把冷汗，凄苦地笑笑。
她尽力使自己清醒，想到了和韶华姐的情意，希望韶华姐天亮前出现在牢房。“可是，韶华姐真地会来吗？”她问自己，“啊，不会不会，若来早来了。我总在希望与失望间起起落落，可是总也没放弃希望”。现在已经彻底绝望，“是呀，明天就要上刑场了，我非常怕，一直在怕。我将倒下去，野狼啃嚼内脏，啊，还啃嚼我的孩子！”
她想钻进何伟雄和李梦生的怀里得到保护，哭诉。“梦生原本过着平静的生活，是我搅扰了他，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该是多大打击！梦生血气方刚，必然面临极大危险。伟雄与韶华姐的婚姻因我作仇，受了很多伤害，我完全能体会得到。韶华姐不会记恨我，她知道我的为人。韶华姐快来！妹妹最需要你！”
她想到煤气中毒的那次死亡。“那时为什么没死成呀，一觉睡过去多好，没了现在的折磨。而我最不愿看到邪恶者嗜血的狞笑！最不能接受死在邪恶者的枪下！照理说，我不能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亡方式！”
她从怀里掏出泥鸡捧在掌心，呆呆地看，发现鸡翎的红色磨掉许多，里边纠结的头发还在，贴脸亲，似乎感受到了泥鸡的稚趣，哑然笑笑，轻轻地吹，“喔——喔——”声音依然好听。吹过，把手伸进棉袄摸腹部，暗自发问：“小郞，听到了吗？啊，听到了，动了！乖孩子！” 心中涌起一股欣喜之情，再吹，“喔——喔——”等了许久，没了动静，“这孩子，这么贪睡，哪里知道泥鸡不会再叫了！”
她装回泥鸡，从行李底下抻出一套叠得平平整整的蓝色中山服，抖开套在棉袄外边；这中山服刚下过一次水，是专为出狱穿的。找出小镜子在昏暗灯光下端祥，想笑却做个鬼脸。就着额头的汗水把扎煞的头发抚平，抻一绺贴在腮边。自觉满意了，缓缓提自由花环的彩色绳索绕过狱友，立在木柁下，炕沿边。解下彩色绳索，挂在木柁弯脊上，系个死扣。用手扽，虫屎和木屑酥酥下落。抓住绳套，伸进下颏。“就这样死了么……”她想，“多想看一眼伟雄，梦生，婆婆，李大叔，马洁……而明天的刑场正是机会！”她从绳套褪出下颏，蹲在炕沿边，想着刑场的相见，不由得一阵兴奋，“假如在刑场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我活生生倒下去，那情形……不是要了他们命么！而我自愿走上刑场不为别的，只为看他们最后一眼！”她双手捂肚子，“现在我要亲手杀了他，活生生地，怎能下得去手！世上的母亲哪有杀害亲骨肉的！”便站起来，打算回铺位。由于自由花环失去彩色绳索牵引发出哗啦哗啦闷响，磳炕沿，又停住；一年来的种种遭遇和屈辱一股脑冒了出来，再次压倒她，又慢慢站起把下颏伸进绳套。“啊，我最不愿看见刽子手的狞笑，不愿死在刽子手的枪下……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没人能告诉我，没人能帮我，我要独自做出决断，在这一刻……”
她侧身看冰霜里的毛泽东画像，画像透出逼人的阴冷……不久画像被一条江复盖，她非常惊讶，“啊，那是梅江，竹林！”
……梅江静静流淌，白天，波光粼粼，水鸟翔集；入夜，半明半暗，如同并列的两条江，映出月亮的光辉，竹林的静影。她和何伟雄在水中夜游，小鱼故意擦身逗趣，脚底柔软光滑……“这才是我的去处！”她意欲朦胧，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忽觉自由花环作响，“是呀，我带着它，它是我从这个世上不得不带走的东西：屈辱！可是，我将与鱼虾为伍，铺碧玉长眠……啊，我和怀揣的孩子最终选择了自由，带镣铐的自由！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自由的意志，做人的尊严！别了，这个世界！别了，妈妈！”
于是，义无反顾地向“梅江”跳去，很快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