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

 

 

 

‘街坊’是北京话,意思就是‘邻居’,但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就是超出了毗邻而居的含意,言语中多了那么一点点热腾腾的人情。从这层意思上说,现在‘街坊’越来越少了,在我住的地方,‘街坊’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住进来好几年了,才开始迎面打个招呼。说起这个是因为偶然想起住在国外时的街坊,因为特定的环境,那时倒是和街坊有着不少的交道。

 

曾在蒙特利尔住过一段时间,租的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房子很旧但好在安静,一幢三层的楼只住着三家,一楼是房东的店铺,二楼是我和一位单身小伙子,三楼住着一位带着一个小男孩的单身妈妈,漂亮的单身妈妈兼作二房东,所以真正意义上的住客只有我和我的邻居,也就是这篇里要写的街坊。

 

街坊是位大帅哥,名叫米歇尔,来自魁北克省的一个小镇,法式文化里泡大的他举手投足也很法国,加上法语是他的母语,我一直都当他是个法国人。刚住进来时对这位街坊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一次在楼道相遇,米歇尔发现搬进来一个东方女人,很热情地来打招呼并自报家门。后来又遇见几次,都会停下来简单地聊上几句,米歇尔总是很儒雅的样子,一双灰蓝色的眸子饱含温柔的笑意,说话时很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细气象是怕惊动了虚无中的一对飞鸟,以至于每次和他说完话走开时,我也会变得轻手轻脚。

 

开始和米歇尔相熟要归功于我的阳台。我的卧室另有一扇门,门外是一个超大的阳台,阳台大得几乎可举行小型舞会,房东在阳台上摆了一些式样前卫的花园桌椅。我非常喜欢这个阳台,喜欢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坐在阳台上看书写东西,或面对如血残阳想念远在北京的家,每当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进入老年。当然,我也愿意把阳台当餐厅使,一个人的晚饭虽然简单,但也乐于端到阳台上给自己一些情调。

 

但是很快就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喜欢这样的情调。因为阳台临靠着米歇尔的厨房窗户,一次我正坐在阳台发呆,被米歇尔看到,米歇尔欣喜地推开窗户,“我可以来和你坐一会儿吗?”我当然不会拒绝。于是米歇尔翻出窗户坐过来聊天,这时才知道原来米歇尔是位艺术家,在一家画廊里卖他的雕塑作品。和艺术家的聊天总是非常愉快的。从此每当我在阳台吃晚饭时,只要米歇尔在家,都会端着他的饭菜爬过窗户来和我汇合。米歇尔很慷慨,坚持要和我分享他的晚餐,无奈我喜欢艺术家的思想,但不喜欢艺术家的饭菜,加上我很护食,所以最终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聊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好在米歇尔并不介意我的小器,每次见到我都是很高兴的样子。

 

虽然喜欢这位艺术家街坊,但阳台晚餐会发生多次之后,发觉可聊的事情越来越少,我开始期待一个人的阳台时光,并寻找不被打扰的机会。但在一个傍晚还是被米歇尔看到了,这次从窗户翻过来的除了米歇尔还有他的表哥,而且还带来了一瓶红酒。对红酒我不会拒绝,何况三个人的晚餐气氛热闹了很多,我也贡献了一些小吃,大家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米歇尔的表哥是电视台的记者,多年前曾常驻捷克,是个见过世面十分健谈的人。酒意渐浓,聊天的内容也更广阔,只不过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时政。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总是很沉重,更不喜欢和外国人聊这个话题,似乎他们对中国的全部印象就是文革或那个惨烈的夏天,怎么就对人家的倒楣事儿那么感兴趣呢?看在红酒的面子我没有提前退场,只是蜷在椅子里东一句西一句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艺术家总是敏感的,米歇尔估计看出了我惓怠,及时扭转了局面,“你是什么星座的?我给你算命吧。”我被他的孩子气逗乐了,重新坐直了身体。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一天米歇尔在阳台上找到我,告诉我他就要退掉公寓去实现他的一个梦想――骑着摩托车周游北美,他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辆出身高贵的摩托车,虽然是二手货,但足以让米歇尔激动了。很为他高兴,但也为他担心,因为我知道他并没有多少钱。

“你要跑这么多地方要花很多钱呢!”面对一位艺术家,我的问题十分世俗。

“我的钱够用了,我买了一顶账篷,一路上我不住旅馆,只睡账篷。”米歇尔胸有成竹。

“可是要是下雨怎么办?”我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

“总会有办法的。”

 

没过两天,米歇尔郑重地来向我道别,这次不是在阳台而是敲了我的房门,认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敲门竟是为了告别,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送了美好的祝愿后米歇尔提出一个请求,想要借用我的浴室,原因很简单,米歇尔已经退了公寓,可是酷日当头,想洗个澡清清爽爽地出发。虽然这个请求很怪异,但是不能让米歇尔一身臭汗地去追逐美丽的梦想,我侧身请米歇尔进了屋。不管怎样,一想到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要用我的浴室,心里怪别扭的,追上一步嘱咐他用是可以用,但用完后请一定把浴缸擦干净,不但浴缸,就连旁边的墙壁都要一并擦干净,一个水珠都不能有。虽然这个苛刻的要求足以让我们的友谊倒退一大步,但米歇尔丝毫没有介意,乐呵呵地答应了。

 

听着米歇尔在浴室开始快乐地洗澡,我在客厅忙着自己的事,无意中看见浴室门外的地上堆着米歇尔脱下的衣服。为什么不进了浴室再脱衣服?我阴暗的心理开始联想会有一位穿得很少甚至不穿衣服的男人从我的浴室走出来,心里的别扭升级为反感和后悔,我干脆走进卧室关上门。米歇尔洗完澡来敲卧室的门,依旧笑呵呵地说浴室都照着我的吩咐擦干净了。我沉着脸进了浴室查卫生,不看还好,一看便暴躁,擦干净是不假,却用的是我的洗脸毛巾,尽管擦浴缸的海棉就摆在眼皮底下。这时友谊彻底退回到了起点,我翻脸不认人,洗得干干净净的米歇尔不能适应事态的变化,手足无措。我说也说够了,挥手让米歇尔赶快离开,再一挥手我漂亮的毛巾飞进了垃圾筒。

 

毛巾没有了,街坊也被我轰走,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傍晚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伴着电闪雷鸣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米歇尔。这次没有开门,隔着门问他有什么事,仍然有请求,而且更加怪异,米歇尔要求在我的公寓借住一晚,原因是下雨了,出发推后一天。在我来看这个要求很荒唐,所以拒绝得也毫不迟疑,

“不行,我不愿意有男人在我房间里过夜”,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小人。

米歇尔是真君子,心里坦荡所以不肯放弃,“你放心,我保证不进你的卧室,我就睡在你的客厅里,睡地上都行,我只是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再给不出其它的理由拒绝,干脆不言语了,在客厅里喝着咖啡上网,任凭米歇尔在门外信誓旦旦,任凭窗外大雨不停歇。断断续续的敲门之后安静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次响起敲门声,“我走了,送你一个睡袋,放在你门口了,这是我用过的睡袋,是个很好的睡袋。”我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门外没有声音,我打开了房门,地上摆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袋,紫红色的,还很新,的确很好。

 

睡袋被我用作健身操的垫子,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公寓,把睡袋送了朋友,并嘱咐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睡袋,以前一个朋友留下的,你一定要好好地用。”

 

我相信当时的米歇尔没有恶意,他的要求就如他的人一样单纯简单,只是周围的人很难回报以同样的单纯。事过多年,不知当年的街坊米歇尔是否完成了他的雄伟计划,也许他重新回到了某个画廊作他的艺术家,也许他也写博客,用美丽的法文回忆当年的中国街坊,但愿他能忘掉那个雷雨交加的结局,只记得那些愉快的阳台时光。

 

 






予微 (2012-10-19 02:35:55)

北京有街坊?我们广州也称周围的邻舍为街坊,就是附近几条街上住的的,都是街坊邻里。

明白你的心情和洁癖!当年我不肯接待一个朋友和他的女朋友,给他们找了旅馆,于是他心结了很多年!哈哈,好在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

海云 (2012-10-19 16:38:17)

搞艺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与常人不同。

cathay活着 (2012-10-19 17:10:24)

哈哈~~我曾认识一个伊拉克的艺术家男性朋友。当年也曾帮他完成过他的一些怪异的心愿。没什么,与艺术家一起,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飞来飞去 (2012-10-20 01:55:09)

我以前以为‘街坊’只是北京的称谓呢,原来广州也是如此。我曾接待国内来的人住在家里,不是朋友,只是在国内偶然遇到的人,他们初来国外两眼一抹黑,我遇到后给了地址请他们初来时住在我这儿,给了他们钥匙让他们自在一些,后来发现他们对我却有戒备,让我着实别扭了一下。他们人是很好的,我也理解他们初来乍到的感觉,但心里也真是有点委屈,他们只住了一、两个星期就找别处住了,但愿他们理解我当时仅仅是想帮助的初衷。

飞来飞去 (2012-10-20 01:56:20)

是啊,他们很单纯,有时也有一些单纯却显得有点古怪的想法。

飞来飞去 (2012-10-20 01:56:45)

你说的对。

予微 (2012-10-20 06:12:18)

我曾在南加州教会工作了十年,碰到很多新移民,也是很重的戒心!滑不溜丢的,说话绕着大圈子浪费时间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