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轩辕台》52-1
52
你喝第一口雪水，
披第一道晨光，
顶着冰凌，
悄悄地长，
你说春来了，
大地却一片枯黄。
你走进茅屋，
用绿色的筋骨，
白色的乳浆，
喂养辘辘饥肠，
搭起青黄两岸生命的桥梁……
—— 一片苦叶千滴乳
一炷青魂四野香
1
开门风刮个不停。百里玉妆一直盯着前排牢房屋脊的枯草，忧心风向。“唉，伟雄正顶东南风，该多遭罪呀！这可恶的天气，除非万不得已有谁出远门呀！就算能见到韶华姐，把信递给她，她肯于为一个‘反革命’冒政治风险？专案组的大员正想用别人的性命邀功请赏，肯于丢掉绞尽脑汁策划的阴谋，就此罢手？”
感到自己是一片秋后的玉米叶在大风中逃蹿，忽而升空忽而坠落，不见了踪影又不知从哪个地方踅起。
李所长来监室发现她皱眉头，两眼红肿，呆呆望着窗外，桌子上的凉玉米粥没剜一筷头，劝了几句，叹口气离去。不久，抱着棉大衣鼓囊囊的前怀跛进，端出毛巾包裹的缴获日本兵的猪腰子饭盒，揭开盖。竟是热腾腾的煮杂面汤，杂面顶着两个卧鸡蛋，汪着油花，香菜末绽绿。
“吃吧姑娘，”李所长现出不容置疑的神态，眼角却堆着笑，“你婶做的，她惦念你，一边做汤一边拔眼泪薅子，让我数道一顿。唉，吃吧，杂面是自家用石磨磨的，有爬豆面、黄豆面、小麦面、玉米面，鸡蛋是自家鸡下的，香菜是你婶阴干的。”
百里玉妆眼里噙满热泪，哆嗦着嘴唇，不肯操筷。
“吃吧姑娘，换换胃口，天天吃玉米粥和窝头搁谁谁犯怵。”
“谢谢大叔大婶，我真地没胃口。”
“别总皱眉头，我不喜欢好发愁的孩子。”李所长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怀好几个月身孕却看不出变化，可能与杨柳细腰有关，主要还是缺营养，换了庄稼媳妇早就野出怀了。不由得一阵酸楚。
“吃吧姑娘，补补身子。你大婶问汤咸淡，好吃明天再做。”李所长说着把筷子塞到她手中，用目光逼着。
“别一条一条挑，大口地吃，听我讲讲庄稼人的事。”李所长看她动筷自是高兴。
“庄稼人也常发愁。青黄不接生产队分的粮食断顿了，孩子饿得像瘟小鸡子打蔫，当爹当妈的哪能不发愁。就上山剜野菜，撸树叶，靠瓜菜代度命；奇怪吧，过几天孩子又欢蹦乱跳了。没有成天愁眉苦脸的，闲来没事唱评戏呀，哼小调呀，逗闷子呀，糟践谁谁谁的缺欠呀，又是秃子又是瘸子地，斗急了就骂祖宗，过后谁也不记恨谁，穷欢乐，一来二去就把愁闷抛到脑后。愁能愁来粮食谁都愁了，好哇，专门召开大会全村全乡全国一块愁！粮食是什么，是命，是希望。希望不是愁出来的。庄稼人照样想媳妇，生孩子，过苦日子。我东院有个老哥上山打柴卖，偷留点钱买白薯拐子酒，味苦缠头的那种，最贱，八角四一斤，平时来人客去才买。俗话说酒壮英雄胆，这位老哥一碗酒下肚敢当老婆子面摔碗蹾瓢了，走道栽栽歪歪说话比比划划了，你说，这还知道愁吗？其实进他屋只见四个黑旮旯，儿子三十多了还在打光棍。是个挺帅气挺仁义的小伙。这世上，愁，不愁，愁，不愁，真折腾人，庄稼人的法子是用找乐把愁闷从脑袋里挤出去。”
她听得仔细，琢磨着，脸上露出笑模样。
“穷人找乐什么幺蛾子都想得出来。我碰到过的，在我们村。大伙觉着实在无聊了，就抓‘麻大郎’批斗。麻大郎大名麻喜瑞，是麻家本姓的长辈，干巴老头，也巧脸上长几颗浅白麻子。纯牌的泄溜屁，看谁的眼神都像逗着玩，不逗两句心里就痒痒，哪怕对孙子媳妇；所以别人拿他开涮也是家常便饭。地头歇息，人群一声喊，把麻大郎给我揪出来，他就乖乖站起。人群喊猫腰，他就猫腰，人群喊燕飞，他就把胳膊向后背。背不高，有人就上前踹一脚，当然不会使劲了；踹得他暗笑，好像挺得意。要他交代地富反坏右的罪行，他就嘟嘟囔囔，说自己男盗女娼了，半夜鸡叫了，占奸取巧了，坏事做绝了，拿屎盔子向自己脑袋上扣。只要是坏事问什么都承认。其实他是个再穷不过的穷农，扛一辈子活。人也精明，没当过顽伪军，没入过反动会道门。当有人喊：‘老实交代，你半夜爬墙是怎么睡小寡妇的！’他这回急眼了，回身找喊话的人，骂：‘养汉老婆养的，你爹才爬墙睡小寡妇呢！才缺大德踢寡妇门呢！就欠挨批斗！’哈哈，批斗会这才尽兴收场。地头的男男女女乐瘫了，比唱大戏还过瘾。细细考察，爬没爬过墙有没有这个小寡妇谁也说不清，到他身上就传得活龙活现了。他最忌讳揭这个秃疮嘎巴。”
百里玉妆也乐。抿着嘴。
李所长说：“心路宽绰的人愁只愁一阵子，没有成年到辈子愁的，总愁总愁真得愁死。希望，希望生愁，希望解愁，就看是什么希望了。”
在不知不觉间百里玉妆把杂面连同汤水都吃个响净。李所长看看饭盒底，夸两句，拍拍她的头。
| 天地一弘 (2012-10-16 03:43: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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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得找乐子，才会有乐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