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无数次讲起这件往事，每次讲时都是同样的惊心动魄，每一处情节，每一处细节，甚至妈妈描述时的用辞和表情都从没有变化，而我每次都象是第一次听到，有同样的发问，也得到同样的回答。
那是妈妈亲历的一起凶杀案，发生在妈妈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大约二十岁吧，还是一个学生。
在一个中午，只有妈妈一人在宿舍，躺在床上正要午睡，同宿舍的一位同学进来了，很安静地站在妈妈床前，象是有话要说。妈妈正睡意朦胧，看见她站在那里，便问她有事吗？她说没事。妈妈困着，便不再理她，她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妈妈说她好象穿着白衣服，也依稀看见她站时的姿式，一只手放在腰上。
每次妈妈都要强调这个细节，因为躺下时摘掉眼镜的妈妈并没有看见，那只放在腰上的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尖刀横在腰后，而那一刻，拿刀的人绝不是‘没事’的。所以这是一个凶手，事后凶手女生被审讯时说，她原本是要在自杀前先‘赚’几条命，而她的目标就是同宿舍的人，因为这些人‘欺负’过她。但唯独妈妈是个例外，她对审讯的人说，妈妈是对她最好的人，只有妈妈愿意把自己的口琴借给她，从没有嫌弃她，所以当她看到宿舍里只有妈妈时，她在妈妈的床前犹豫，并最终放弃了。但那时昏昏欲睡的妈妈对这一切全然不知，而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过了不大一会儿，躺在床上还没入睡的妈妈听到隔壁宿舍传来瘆人的尖叫，有人在喊救命，妈妈没顾得戴上眼镜，从床上跳起冲了出去。的确是在隔壁的宿舍，妈妈冲进去时看到了那一幕，凶手女生正在挥刀狂砍，流血的是另一位女生，班上的团支书。每次说到这里，妈妈都会停下来说，在最危急的时刻，人的爆发力是不可想象的，就象高度近视却没戴眼镜的妈妈，在那一刻却看得那样清楚，团支书的鼻子几乎全被砍下，只剩一点皮肤连着，垂在脸前，露出一块白森森的骨头，而四处都是喷溅的鲜血，“砍下了鼻子会喷出那么多血吗？”讲到这里时妈妈总是要这样自言自语。但这肯定是妈妈事后想到的，而在那时，平时会被一只壁虎吓得魂飞魄散的妈妈，扑了上去，试图夺下那把正在挥舞的刀。妈妈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去夺刀的，只是记得自己狠命地踢那个拿刀的人。
每到此时，故事便因短暂的失忆而有一点间断，象是画面消失了，出现的是大片的雪花和噪音。当画面恢复时，妈妈看到的只是那把刀掉转了方向，朝着妈妈扑了过来，而妈妈总是讲不清楚最初这是怎么开始的，只是很快进入回忆中最重要的部分，狂奔！
狂奔的是妈妈，因为凶手女生这时完全不顾了团支书，拿着刀在妈妈身后追杀。每次都似乎到这里才进入主题，因为逃命的狂奔在记忆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听上去那个走廊象是有一公里长，因为妈妈说的都是她在跑，带着溅上的一身血，不顾一切地跑，中间妈妈回过两次头，一次是看到已经跑得很近的凶手女生，“我看到了她的眼睛，你知道人在杀人时眼睛是什么样的吗？是绿色的！”每次听到这里我都打寒战，而妈妈好象又看到了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第二次回头妈妈也记得很清楚，是跑过的另一间宿舍开了门，一个睡眼惺忪的女生出来看出了什么事，迎面撞上那把刀，她本能地抬起手臂护脸，顿时腋下一片鲜红。之后仍是奔跑，似乎妈妈跑得太快了，却总也跑不出那个走廊。
但仍是有了转机，从楼梯冲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拦腰摔倒了已经疯狂的凶手，随后又上来几个男生，妈妈说凶手女生力大无穷，几个男生都不能很轻易地摁住她，据说后来是用升旗的粗绳把她捆得象粽子一样才彻底把她制伏。但这后来的事也是妈妈听说的，因为那时自己已经崩溃，怕是什么都不再记得了。
为了这事，妈妈病休了一、两个月，并没有刀伤，却有了同样可怕的心理创伤。妈妈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不能让自己安静，随时随刻都可能有病态的惊恐，包括对自己的家人，因为从任何人眼中，妈妈似乎都能看到杀气腾腾。更是有一样东西是妈妈绝不能看到的――刀，无论是普通的菜刀还是水果刀，只要有人拿起刀，妈妈就是一跃而起远远地跑开，哪怕是我的姥姥正在厨房切菜。听上去姥姥并不象别人那样在妈妈面前刻意回避用刀，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用菜刀就用菜刀，妈妈起先无数次一跃而起，而姥姥好象视而不见。其实最心焦的姥姥那时怕是后背都长了眼睛，注意惊吓过度的女儿的一举一动，却这样不动声色，妈妈明白是为了她最快地适应和恢复，我相信我的姥姥是了不起的心理治疗师。
恢复后的妈妈回到学校上课，我以为妈妈是当之无愧的见义勇为，而事实上妈妈不旦没有被称赞，反被批评，因为妈妈之后的过度惊恐乃至病休被视为‘胆怯’，使得本应受到敬仰的勇敢却有了一个不值得敬仰的结尾，“到底不是党员！”这似乎是对这个事件的最终评价。每次说到这里妈妈都十分委屈，因为妈妈不顾一切扑上去夺刀是真的，之后逃命的狂奔也是真的，妈妈也不知自己是勇敢还是不勇敢，这时我总是大骂那混账的逻辑，并送上我最诚挚的勇敢的评价。妈妈并不介意这些，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不过听说当时走廊一片鬼哭狼嚎，其它宿舍的房门都紧闭，里面的人趴在门上的玻璃窗向外看，妈妈看到的都是同样惊恐的脸，但是任凭妈妈拼命用膝盖撞门希望找到一个避难所，可房门就是不肯打开。妈妈的膝盖撞得血肉模糊，留下一块不好看的疤。听说当时楼下围满了人，包括老师，都知道“楼上杀人了”，可是没人上来，直到最后那个膀大腰圆的男生。妈妈知道门后或楼下，有着不少党员，“后来上来的那个男生呢？”我问，“他是个华侨，也不是党员。”
凶手女生后来被枪毙了，据说她做了这样疯狂的事，是因为她深信周围的人对她有偏见，有人在背后整她，有人暗地里瞧不起她。可是妈妈回忆说，当时真没看出这些，妈妈说那是一个农村女孩，性格比较孤僻，的确个人卫生习惯不好，别人不太爱接近她。但似乎很多未被察觉的，却足以令她疯狂，疯狂前尚存的一丝清醒，让她放过了我的妈妈，而她最后如何又不肯放过，怕是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的。
不能不再提团支书，妈妈说她人挺好的，并没听说过她欺负凶手女生，仅仅因为是在相邻最近的宿舍，也是那天中午唯一在宿舍里的人，让她的人生就此转变。尽管妈妈当时的奋勇帮她保全了性命，但因被砍了鼻子，好象得了一种怪病，几年后去世了。
| 天地一弘 (2012-10-12 02:55: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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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凶手女生的心理可能也是严重扭曲，只是家庭和社会在这个女生成长的过程中忽视了心理教育，有时，人格教育和品质教育对一个孩子的生长很重要。行为教育不能带来人格教育和品质教育的扭曲，或者就是人生的不幸，马加爵的悲剧也是如此，一个人心灵的扭曲带来行为的疯狂。 希望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及时发现心理问题的存在，或许防微杜渐，能够带来改变。 祝愿母亲健康生活。 |
| 阿朵 (2012-10-12 04:29: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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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我，心一直揪着。 |
| 海云 (2012-10-12 17:48: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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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估计陪审团不会裁定这个女生死刑，一定说她有精神方面的毛病，而且可能也确实如此。 你妈妈很勇敢。我看见血可能当场就晕了。 |
| 木桐白云 (2012-10-13 06:41: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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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飞去用蒙太奇的手法用女儿的视角写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故事，这很有一些文学上的趣味。 |
| 邱俊伟 (2012-10-14 14:01: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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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读完蛮害怕的。 写得很生动、活灵活现，因为真实，我就更会害怕。天哪！ |
| 飞来飞去 (2012-10-15 03:2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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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在那个时代，更不重视心理问题了，估计那时这样的情况也有不少，但都被政治化，忽视了解决问题的真正途径。 |
| 飞来飞去 (2012-10-15 03:2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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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妈妈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她每次讲我也心揪着，差一点就没我了。 |
| 飞来飞去 (2012-10-15 03:23: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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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妈妈胆子很小，但在这种事上她的确是挺大胆的，比我胆大。我也觉得在今天看来那女生是精神问题，而且不难做判断，但在那时人们根本不考虑这个，可能都没怎么经过法律程序就‘结束’了。 |
| 飞来飞去 (2012-10-15 03:38: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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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真可以拿这作素材写个小说什么的。 |
| 飞来飞去 (2012-10-15 03:38: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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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这种事今天仍在发生，的确恐怖。 |
| cathay活着 (2012-10-19 18:17: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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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勇敢的妈妈。逃命是人之常情，社会的界定，有时就是如此。何况那是中国，那个年代。都说“悲剧有市场”，越悲才越有看透，越悲才越多人捧场。也悲才越让人印象深刻。而好人好事，买不到钱的。 |
| 飞来飞去 (2012-10-20 02:01: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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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今天发生这种事，对我妈妈这样的举动可能会有更公平的评价，不过我还真不能确定今天有多少人会这样做。 |
| 林玫phoenix (2012-10-31 23:51: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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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看恐怖片一样，飞来飞去再现了凶杀场景，把恐怖心理写得入木三分。 |
| cyn6120 (2012-11-08 03:57: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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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太勇敢了，但事后也确实给自己心理上遭受了极大的打击。竟然有人批评她病休那简直是荒谬透顶。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的人不站出来相助，而只有你妈妈一人挺身而出呢？你妈妈的行为永远值得人们尊敬和学习的。 不过当今中国的社会，恐怕不站出来的人是多数，站出来的人是少数，要知道，你为此见义勇为而负伤没有谁会为你的后半生负责哦？更有甚者，那被救者说不准都不承认你为他所做的牺牲，这就让人们在做好事之前要三思而后行了。呵呵！ |
| anna (2012-12-30 08:4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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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恐怖片的经典镜头再现！眼冒绿光一下就击中人的恐惧神经。你妈妈真的了不起，当时也就是一位年轻女孩呀！祝老人家健康快乐！安娜 |
| 飞来飞去 (2012-12-30 13:2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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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实恐怖，我写不出我妈妈描述的那种恐怖，更恐怖。 |
| 飞来飞去 (2012-12-30 13:28: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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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就是那样地荒唐，我妈妈是唯一冲上去的，但事后被批评胆小怯懦不能一直和凶手斗争到底，你说多荒唐，当时楼上一片空寂别的宿舍的人都不开门躲在门后面，楼下据说人围得水泄不通但没人敢上来，这些都不是怯懦，让人无法理解，要不是最后那个男生，没准现如今就没有我啦。 |
| 飞来飞去 (2012-12-30 13:30: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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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安娜！其实我妈妈平实是胆子极小的人，但在这种事上却很勇敢，她无数次说当时真是什么都没想，见到满墙血时就想冲上去救那个同学，一点没害怕，但是一见那人的刀和表情，立刻崩溃，我想这种从极勇敢到‘极不勇敢’的瞬间转变，在心理学上是可以解释的。 |
| anna (2012-12-31 13:41: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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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都不能想象那幅场景，不寒而栗！所以再次佩服你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