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普他大舅’

 

第一次见到他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好。那时我正站在路边找路,他骑着车晃晃悠悠地过来,路过我身边时速度减慢了,朝我认真地看了一眼。我迎面看见的是两道小胡子,留胡子的男人,印象因此不好。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挺暖和,可是我紧张得周身冰冷,因为赴约是为了一次工作面试,试我的都是外国人,我必须英语表现出色,因为我来‘角逐’的工作是英文老师。

 

并不是什么学校,而是一个酒店的培训中心,管理方是个外国的酒店集团,他们很想大干一场,于是在大家都还看不出酒店会盖成什么样子时,先雄心勃勃地成立了这样一个培训中心,并没有职业培训,全部课程都是英语,很正规的。所以找来了五位外教,为了适合将要到来的中国学生,还需要五位中国老师,于是我得到了这个面试的机会,希望它成为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饭碗。

 

终于轮到我坐进了面试的房间,面对一排头发眼睛五彩缤纷的考官,由着他们挑剔我的英语。他们中间有已经到岗的外教,也有酒店的管理方,同时我也看到了他,之前路边遇到的小胡子,他好象没问我什么问题。不过出了考场经过漫长的走廊等待后,却是他拿着一张名单来到我面前,弯下身轻声细语地对我说,“恭喜你,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同事了。” 于是从没进过一家正经酒店的我,就这样变成了酒店培训中心的英文老师。

 

他叫Joe,瑞士人,身高近一米九,极瘦,因为瘦脑袋就显得小,因为个子高脑袋更显得小,走在路上象一个倒立的大大的惊叹号。他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说话很小心,好象不敢轻易开玩笑,可是我们都喜欢他,因为他的严肃和小心并不让人疏远,而是带着一种关切,很认真地听别人说话,很小心地在意别人,所以每当到他跟前,就觉得自己很重要。另一位同事菲力普,英文发音成问题,执着地把Joe念成‘舅’,于是Joe很快得到一个绰号,‘菲力普他大舅’。这个绰号飞快传播开来,有时简称‘他大舅’,或干脆就叫他‘大舅’。大家叫得亲热的不行,‘他大舅’也不拒绝,顺顺从从地认下了一大帮‘外甥’‘外甥女儿’。

 

‘他大舅’当然明白这个绰号的意思,事实上他的中文极好,若是转过脸去听他讲中文,你准保以为是誰从胡同儿里跑出来了。可是这里学习的纪律严明,课上只能讲英文,‘他大舅’这等上好的才华难有施展的机会。不过是金子就有闪光的时候,‘他大舅’到了课外就浑身上下冒金光,说着一口京片子和他的学生们打得火热。那时我们都是老师,人家管理方还是很尊重‘知识分子’的,每位老师都有不薄的餐费,一顿饭的补贴兴许够别人吃多半个星期的。不过这些补贴只能在餐厅记账,不能变成现金,不去吃就只当弃权。于是我们中外老师们一合计,大家每天一起到餐厅午饭,补贴一集中,天天鸡鸭鱼肉过大年。只是‘他大舅’很少参加,他对这种脱离群众搞特权的做法不以为然,自动弃权,到了中午就拿着饭盒伙着他的学生们自费吃食堂,他做得极自然,丝毫没有做秀的成份,我们吃得肚皮溜圆一步三晃回学校时,常见着他带着他的虾兵蟹将们,被‘大舅’‘大舅’地叫着。

 

这时我早对他的小胡子视而不见,而且有了格外的‘交情’,因为很快就发现他不但是我的同事,还是我的弟兄,我们都是基督徒。我们刚知道这个时,都特别高兴,很快‘他大舅’就有了安排,还有一位基督徒的荷兰同事和学生中的基督徒小霞,我们被‘他大舅’召集到一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团契。‘他大舅’自然而然就是我们的带领人,大家每周在固定的时间聚在‘他大舅’的宿舍,一起分享,一起祷告,一起唱诗,互相劝勉。当然这时我们也会说说心中的苦恼,彼此静静地听,也说开心的事,大家一起笑。这是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像一个特别的小家庭。

 

可是不记得过了多久,被管理方知道,在那个敏感时期,这被警告为是不当的聚会,管理方收到警告,认为虽然这是私人的活动,但是应该尊重本国的规则,于是把警告转交了‘他大舅’,明言如果要有这样的私人活动,应该用私人的空间,宿舍是管理方提供的,不属私人。尽管我们都看不出这‘不当’在哪里,但是‘他大舅’二话不说立刻决定绝不给管理方找麻烦,不肯放弃小团契,我们再聚时就去了晚上安静的酒店工地。

 

那时已是冬天,非常冷,我们坐在石头上,仍是一起分享,一起祷告,一起唱诗,互相劝勉。毕竟是每天都在一起工作和学习的,对周围的人或事多少也有些牢骚,‘他大舅’每次都是静静地听,然后说,“咱们为他们祷告。”其实在我看来,‘他大舅’的牢骚应该更要多,老实人受欺负,走到哪里都有这种事,我看‘他大舅’就受了不少德国老板的欺负,可是他从来没牢骚过,他总是替别人解释,然后又说,“咱们为他们祷告。” ‘他大舅’祷告的时间特别长,都是为别人,说起每一个名字,心里象是有一本账,有每个名字下面让他记挂的喜怒哀乐,我知道这些名字中,有一些是欺负他的,有一些是嘲笑他的,可是他说到这些名字时,那就是他的亲人,他为他们长长地祷告着。‘他大舅’不止一次地说,“我们要爱他们。”

 

可是后来我还是离开了,那份工作只是待遇很好的临时工,随着酒店落成学生们上岗,我们当老师的只能就地解散,我提前让自己转了业,从此告别了‘他大舅’。后来听说他也走了,我们失去了联系。倒是几个月后,碾转找到了他的电话,刚拿到他的号码时,我高兴得立刻拿起电话,接通了,传来‘他大舅’的声音,“菲力普他大舅! 哈,是我呀!!” 我大叫。对方却丝毫没有我的热情,冷冰冰的,简单说了句什么,话里话外的意思象是不认识我,没明白我是誰?我又大声地报上名字,“你怎么啦,是我呀!!”这回‘他大舅’不只冷冰冰,还匆匆忙忙,扔出一句我没听明白的话,没顾这边目瞪口呆的我,硬是挂上了电话,临挂之前,好象听到他的最后一句“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我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他老人家这是怎么了?绝不会是人走茶凉,我了解他,必有缘故。很久以后终于知道答案,仍是他的那些‘私人聚会’给他找了麻烦,他被定了性,面临驱逐出境。这个麻烦太大了,听说已经很不自由,不想让找上门来的我受牵连,他的拒绝中我明白是他的周到。

 

我很长时间都试图打听他的消息,想起临走前听他曾说在某处租了间民房,他说要买好多马扎,要请来好多人,听他讲福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第一次听说中国,那时他只是瑞士一处小村庄里牧师的儿子,可是中国在那时起就成为他心中的感动,他说他要让自己来到这里,告诉人们这个好消息。为了这个他很早起就学了中文,学得很刻苦,成就了一嘴京片子。

 

后来愿望一点一点地实现,他来了这里,爱上他的学生们,很多次我听说他带学生们周末去郊游,给学生们讲他知道的智慧和爱。学生们是那样喜欢他,喜欢和他骑上车去很远的地方,再骑着车很远地回来,路上他请全班同学吃午饭,是路边便宜的小饭馆,听说面条管够。他没钱,自己很节俭,在这方面却节俭着大方了。听上去后来随着他有了租来的民房,他的愿望越来越多地在实现,可是他也因此遇到了麻烦。虽然我不知他最后的处境,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对于那些给他‘找麻烦’的人,他一定也是长长地为他们祷告,就象他以前曾说的,“我们要爱他们。”

 

最终听说他果真被驱逐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但是就在前不太久,突然有人在北京遇到了他,我反复确认,那的确是他,他又来到了北京,听上去他还是以前的样子。事隔这么多年,环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被重新定了性,有了这样的自由,再次来到他热爱的中国。他的祷告被听到了,当然是这样。当我知道他重新来到这里并有着同样的火热时,真高兴,可惜我没能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只能想像也许这会儿他和我就在同一个城市,也许哪天在大街上就迎面撞上了,我相信,这回他一定不是冷冰冰的。

 

总是有很多曾经那样密切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在哪天就会被突然想起,这时以往又是那样地近,就象‘菲力普他大舅’,留下那样清晰的一幕,在冬天滴水成冰的晚上,我们坐在工地的石头上,沉浸在同一种温暖中。祷告的时候,‘他大舅’跪在地上,他的祷告时间总是特别长,每到后来,他都要赞美,每一个字都带着被慈爱层层包裹的喜悦,被包裹的还有那在别人的眼中是个委屈的‘委屈’,但是他明白,并深深地赞美。这时他总是抬起头,仰望天空,眼神是你很少见到的那种明亮,那是他充满在心里的光明,脸上是你无法想像的那种欢喜,映着他看到的并永远也看不够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嘴唇上拖着冬晚冻出的鼻涕,不顾一切,只有赞美。我们都喜欢唱诗,记得他唱的是,“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主的慈爱永不离开你。”

 

‘菲力普他大舅’,一定也记得这些,十几年就是昨天,好象每次那小小的聚会前,听到他在我的楼下喊着我的名字,“你准备好了吗?咱们该走啦!

 






海云 (2012-09-28 19:28:05)

信仰在如此美好的文字里闪光! 飞飞,文轩有你,太好了!真的谢谢送兄弟。

飞来飞去 (2012-09-29 02:46:42)

谢谢海云,美好的是那些荣耀主的弟兄姊妹,我写下来见证这些美好。我也谢谢送兄弟,我很喜欢这里,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henrysong (2012-09-29 02:50:59)

来了,就不晚。晚的,是我们,没能早点看到你这么优秀的文字。

飞来飞去 (2012-09-29 02:59:37)

过奖过奖,我只是自己喜欢写,并没有自信,更不敢拿给我相熟的人看,放到facebook上也是鼓了很大勇气。

予微 (2012-09-30 04:30:09)

流畅的文字,感人的真情!感谢神,有这么多为人代祷的天使,如云彩围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