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联合时报》【文学艺苑】第318期 2012-08-07
两口子站在街角吵得不可开交,女儿也哭得惊天动地。安然一横心,甩下父女俩独自一人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简陋的家,是她生了女儿后向政府申请的一套三居室的廉租房。从出国到现在,她没有 邀请父母来荷兰探过一次亲,每次都说她忙。可是这种谎话说得她自己都厌倦了。而父母总说:“早点儿回国吧,我们好想你。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出国去。”
她一边想一边抹泪一边朝前走着:“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她问自己,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她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抬眼看那红色小人标志变成绿色小人 标志,又从绿色变成红色,她仍然站在那里等。行人奇怪地瞥她一眼匆匆而过。她在看茫茫的路,茫茫的商店,茫茫的车海,茫茫的世界,就像她茫茫的心,越看越 看不懂了。忽然,她听到背后有警车的声音,她回过头去的那一刹那间,让她疯了似的往回跑,边跑边喊:“别抱走我的女儿,别,别,求求你们,警 察......”她拼命地跑,好像有一股强劲风带着她飞。
等她醒来时却在自己家的床上,陈强哭丧着脸坐在她身边,那样子只是一摊肉,一具尸体,或一个断了骨头的废人,晦暗的脸上铺满点点泪痕,像黑色的小铆 钉固定在他胡子拉碴的脏兮兮的腮帮子上。他看着安然,眼里没有哀求,没有愿望,没有怨恨,一切都涣散地渐渐地漫开来。他的嘴唇、蓬乱的头发、无力的手腕还 有那朽木一样毫无生气的两条长腿也涣散地伸开着,仿佛两根麻绳,它们要往何处,它们想往何处,它们将再去羁绊谁?这一切的念想都是空洞的、涣散的,都成了 奢望。
这一刻,安然只觉得那屋子里一切都毫无意义,都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包括枕边的梦,包括人前的呐喊,包括旁人的歧视,一切的一切都涣散开来,苍白而凄 凉。她想,所谓死亡,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这种苍白和凄凉的颜色。只有床头柜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像是在召唤生命的重来。是的,生命,生命是伟大的,不可侵 犯的。她肚里的孩子的生命,她的女儿?
“女儿呢?我的女儿呢?你哑巴了?”安然嘶声力竭地抓住陈强的衣领哭喊着。
陈强流着泪拉着安然的手捶打自己,掴自己的脸。
安然病倒了,不吃不喝,想念女儿。三天像三百年一样难挨。所有对陈强的恨都转移成了对自己的恨,对女儿的歉疚。
但日子总得过下去,陈强失业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她这个弱小的女人身上。她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后悔,去怨恨,去计较了。她要站起来,以新的面目出现在警察局,向他们坦言,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有人报警说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将孩子遗弃在街上。”陈强痛心地回忆说,“警车来时,我只想着自己没有身份,怕他们抓我,我躲了起来。他们真以为女儿被人遗弃在街上......”
安然突然止住了哭,她冷漠地看着陈强,仿佛眼前这个男人她从来不认识。
“你知道,我们被认为是失职的父母。如果真是这样,得等上8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才能有可能从代养的家里重新带回自己的孩子。这段时间,失职的父母要学习养育孩子的有关知识。”陈强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我比你清楚。我会告诉警察那是一场误会,我们只是逗孩子,试探她的勇气。”安然非常冷静地说,“我要去警察局。”
“你别幻想了,警察可是见多了,就凭你这样的雕虫小技警察就会上当?”陈强说。
安然不想再和他废话。她是母亲,母亲可以为孩子把生命都豁出去,只要把孩子接回来,她再也不会离开她,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把孩子先挤出天外留她一条生路后自己被砸死。
有一分钟,她觉得自己的肚子突然往下垂,感到下面有坠落感,她担心要早产了。
“恐怕要生了吧?”陈强扶着脸色惨白的安然紧张地问。
“别慌,我不是头胎,有经验,这不是要早产了的迹象,可能我走急了。”安然拦住陈强吃力地说,“别拦车,我能坚持先到警察局办妥女儿的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指了指广场上一排石凳说,“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陈强扭着身子好让安然靠着,心里也不好受,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你叹什么气?孩子你没照顾好,老婆你不上心,这肚里的小生命你还有怨恨不成?”安然不得不用冰冷的语言当一把钢刀来刺痛陈强麻木自私的神经。
“我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难道我心里恨自己,叹口气都不成嘛?”陈强可怜兮兮地抵着头说。
安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块软土又松动了。想想陈强也和自己一样,同是天下沦落人啊,两根苦瓜一根藤。好好地在国内有父母、亲人、朋友有多好,何必 要像个乞丐一样流落异国他乡的街头?双方父母要是知道该有多心疼。联想到她和陈强也是做了父母的人,他们可怜的女儿这会儿一定也很想爸爸妈妈,或许正在别 人家里哭泣。这么一想,她心里一酸,整个身子侧靠在陈强肩上低低地抽噎起来。
安然从警察局出来时眼睛红得跟灯笼似的。陈强赶紧跑过去搀扶她,问:“怎么样?警察没追究吧?”
安然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甩给他一张纸条说:“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自私。警察说了,明天去看望孩子,但不能接回家。这是地址。”
陈强自知理亏,不敢多言。
第二天,安然叫醒陈强按照警察给的地址去看女儿。
“看,Burgenstlaan 127号,就是这一家。我去按门铃。”安然走向那家的大门。
当大门被一位漂亮的少妇打开时,安然和陈强都傻愣愣地惊呆了。
“你,你怎么住在这里?你改名叫珍妮弗?”安然结结巴巴地说。
“点点,快来,看谁来了?”杏叶微笑着把他俩迎进门。
夜幕降临了,杏叶没有开灯,只是点燃了屋子里所有的蜡烛,点点火苗突突地往上无止境地跳跃着,仿佛在诉说杏叶这些年和彼特忍气吞声的日子,还有她被彼特欺骗时的屈辱以及她果断地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个如同坟墓一般的豪宅,离开了那个道貌岸然却肮脏无耻的家伙。
她是带着她的孩子离开的,一对双胞胎儿子,长得像她,浓眉大眼。只是那鹰钩鼻和金黄色的头发太像彼特了。
两位好朋友这几年各忙各的,又加之当初安然要和陈强在一起时受到杏叶的强烈反对,她后来过得也不如意,一直没好意思和杏叶联系。而杏叶自己也过得坎 坷多难,离了婚,搬了家,也不好再去找安然诉苦。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却搞得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上帝只是让她俩玩了一次小时候捉迷藏 的游戏。
陈强将女儿点点揽在怀里,亲个不够。他在思考,思考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一个家庭应有的稳定,自己的女人应该受到的恩宠和尊重,他的孩子应该享受的权利。
尾声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安然一家四口和杏叶母子三人已经到达了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温暖的机场大厅里到处看到熟悉的脸庞,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川流不息地走着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人,这里没有歧视,来的都是客,安全是宗旨。旅行箱在身后哧咔地唱响,哪儿是家?哪儿就是你的想往!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特别好,好像这意味着我的希望。”安然对杏叶兴高采烈地说。
“安然,看到你这么开心我真高兴。过去活泼可爱的安然又回来了。”杏叶两手扶着行李车跟着往前走说。
“那儿,我妈,陈强,看,”安然突然看到了母亲,她迫不及待地拉了拉走在前面的陈强,指指站在接机口翘首盼望的一位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妇人说,“咦,我爸呢?怎么就我妈一个人?”
杏叶悄悄地退后一步,将行李车推得慢慢地走在后面。
安然却急匆匆地左手牵着女儿,右手牵着儿子走向母亲,好像忘了杏叶。
陈强沉默着,他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不知道如何向善良的妻子解释这一切,她可以承受所有的苦难,挨过所有的生命危急,可是,她是否能够......
“嗨,然然,我先走啦,我们电话联系啊。”杏叶带着她的两个儿子赶上来对安然说。
安然侧头笑笑说:“呃,好勒,我们再打电话啊。再见!”
杏叶没走远,她拉着两个儿子站在机场外一个僻静的地方抹泪,她不想看到安然和她母亲相拥相泣时的情景,她更不想听到她追问她母亲为什么她父亲没来的原因。
杏叶听她家人在电话里说:“安然的父亲在一年前已经病逝。”当时,杏叶的父母和安然的好多同学还有他们中学的体育老师公羊修都参加了葬礼。
她曾悄悄地告诉过陈强。
陈强决定暂时不要告诉满心欢喜准备回国的安然。
全文完
木桐白云 (2012-08-11 23:18:52) |
到了结尾还弄个伏笔,欣赏! |
天地一弘 (2012-08-12 01:14:34) |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有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