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轩辕台>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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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玉妆从墙上涂鸦猜度刻划者不同的生长年代,不同的生活遭遇,不同的模样,虚构他们的故事,有时把故事编得戚戚惨惨,哀哀怨怨,仿佛自己就身在其间,或者就是某个“冤魂”。但更多的时间用于回忆,陶醉于家庭和学校的往事。可是,回忆来回忆去却陷入严酷的社会现实中,为诸多问题烦恼,于是按照老习惯率意选题,苦苦思索,推理判断,肯定否定,寻找解决问题的通路;稍有斩获便兴奋不已,亦如酒徒饮了烈酒,热血奔涌,头脑飘忽,一切变得那么透亮,似乎整间牢房就是科学殿堂,庄严而博大。这时便要给破瓦罐里的苦菜花浇水,用鼻子抚弄小花;盼妮妮出洞,向妮妮说话;哼唱客家山歌,分别扮演阿哥阿妹在梅江在高坂对唱;跳动双脚,如吉普赛女郎满世界旋转,并不觉得铁镣的羁绊……
她明白,无休止的孤独和痛苦无异于用刀子凌迟人心,加速生命枯萎。摆脱孤独和痛苦需要勇敢和毅力,支撑勇敢和毅力的是希望。她强迫虚幻的自我向现实的自我发难,如果没有自我争斗这日子连一天都熬不下去。
感到头脑昏沉了也会拔掉男人的象征向外部世界仰望。正望着,忽见一只麻雀落在洞口。是刚出飞儿的小麻雀,小麻雀用嘴啄小花萼,黑细的花籽,愣了愣神,喳地叫两声;啄洞壁的白色丝网,居然啄出一条肉乎乎的小虫,叼着,甩了甩,吞掉。“它可能刚离开妈妈学找食……”她想,盯盯地看,很是欣喜。小麻雀不断向洞里搜索,一抬头发现了她,立刻扑棱翅膀向后退,可是退退又停住,用怯生生的小眼睛看她,好像并不怎么害怕,又试探着向洞深靠近。“过来,别怕……”她轻声招呼。小麻雀听到声音不动了,犹疑了,久久钉在那里。她下地把一张白纸折起来,伸向洞里,纸的一半露在外边,悬着,放些点心渣儿,仰卧在床上专等。没多久,贪食的小麻雀踩着白纸走出,一头栽下,撞墙,惊慌飞蹿。她忙下地关窗,几个回合就抓在手里。小麻雀羽毛细软,身体温热,心跳得极快,用尖尖的嘴啄她。“别怕别怕……”她说,把小麻雀贴在脸上揉,喂食,饮水。小麻雀反抗一阵,终于就范。
这时她感到肚子突然动了一下,很特别,并不像肠子蠕动,“这是真的吗?不,不是真的!”振奋的情绪迅速跌落,就卧在床上,摸肚子。奇怪,向右卧一点动静没有,向左卧又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是了是了,他来了!”在心里惊呼……却吃不太准;她抚摩着,体会着,最终得出十分肯定的结论,“啊,他来了,婆婆的心尖子,一个骑大白马的……”
“骑大白马的……”她想着,下地开窗,把手探出铁栏杆,捧着小麻雀上下舞动,“飞,飞呀,快去找妈妈!”可是,小麻雀扎煞翅膀就是不肯飞走。她笑笑,“小傻子!屋前的天空和屋后的天空是一个,也能找到妈妈,可你还不知道……”回到床上,把小麻雀放回墙窟窿。小麻雀见了外边的光亮,急急跑出,飞走,栽栽棱棱扎在高墙的蒿草里。蒿草里一只大麻雀正翘尾巴一声一声地叫,见了飞回的小麻雀,护卫着,欢乍地飞向槐树枝头。那里早已集聚了麻雀群体,喊声噪杂。
她弯起了月牙湖,把短木棒插回原处,卧在床上,红里透白白里透红的脸挂着笑靥。她记得在大学图书馆翻看过的一张一九五八年的《人民日报》,报载,麻雀和苍蝇、蚊子、老鼠同为“四害”,要在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中彻底剿灭。(就像现在的破“四旧”,也是四,四个坏东西!)当时几乎所有的成年人、孩子都爬上北京城乡所有建筑物的顶端、树梢,呐喊,舞红旗,敲锣打鼓;惊恐万状的麻雀一群群在天空逃奔,直到累死呈自由落体坠地。这是一场人鸟战争,空前绝后的活剧,创意非凡,舞台浩大,惨烈异常,然而只是一位伟大导演指点江山小试牛刀罢了。据称北京城三天剿灭了四十万只,多么辉煌的成果!然而麻雀终归没有被彻底剿灭,顽强地活下来,形成了今日的庞大种群……这不,又一只小麻雀学会找食了……向人靠近了……唯独没有学会仇恨……这个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