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鬼爪上的果子
天氣持續寒冷，兩隻腳凍得常常沒知覺，像廢掉似的。凍瘡像算術應用題寫的那樣，面積擴大產量增加，手背、手指和耳朵都長了。白叔叔打趣說：“小蕾，你的蘿蔔這麼會自動擴大生產，今年一定大豐收。”
寒假一到，小蕾從早到晚抱著那個臭烘烘的暖水袋不放，手和耳朵的凍瘡才停止蔓延。冬天什麼都差，就一樣好，就是樹上沒蟲子，可以瞪大眼睛看個清楚。
苦楝樹的葉子早就掉光了，掉剩的幾顆苦楝子吊在曲曲扭扭的樹枝上，就像一根根鬼爪子，捻著小果子引誘小孩吃。風一吹，爪子跟果子全在半空晃蕩。
“樹枝為什麼能長出葉子來？蟲子到底是死光了還是躲起來了？”這天悶得發慌，小蕾忽然想探個明白，於是走到馬路邊，太陽正好照進樹洞。她探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蟲子都躲進腐爛的木頭裡。之後好幾天，她看見樹就想起蟲子，真後悔不該看那樹洞，冬天最後一個好處也沒有了。這樹一年四季都鬧蟲害，有什麼辦法除掉它呢？
又是一個陰雨天，大多數人家都關上門。外公和小蕾都不喜歡關門，門一關，家裡黑咕隆咚沒一點生氣。午飯剛吃好，周志海又被他爸爸綁在樹上示眾。小蕾站在門口擠眉弄眼向周志海打手勢，問要不要去幫他搬救兵。周志海搖頭，小聲叫小蕾在門口等著。沒多久，周家大門關上了。
“小蕾，幫我剪斷繩子，”
“不，我怕被你爸爸知道。”小蕾直搖頭。
“不怕，他們午睡了，我說是我磨斷繩子的，沒人知道。快剪！不然我不讓你打乒乓球。這該死的樹，哪天我要把它砍掉。”他用脚板死命蹬樹，咬牙切齒在咒駡，好像這樹和他爸爸是同謀。
小蕾回頭看看，見外公還在廚房裡。她猶豫一下迅速跑去拉開抽屜，取來剪刀剪斷繩子，旋即奔回家藏好剪刀，再做賊似的溜到門口，慌兮兮探頭向外看，還好，好像沒被人發現；周志海連同繩子早沒了蹤影。這樹滿身蟲害卻老是不死，還能叫人出醜，真煩死人！她托著腮幫發呆，忽然靈機一動：“咦！剛才周志海也恨這樹，不如和他一起把樹整死。白叔叔說的，樹是由樹根吸水，由樹皮負責輸水，我用削鉛筆的小刀一天割一點，兩人合力切斷樹皮，樹很快就會死。外公說過，死樹會壓倒房子和傷人，園林處會清掉的，對，就這樣。”
“周志海，我有辦法可以讓你不再被綁在樹上。”候了幾天，小蕾終於逮住機會跟周志海說。
“真的？什麼辦法？”
“把樹整死！這樹長滿蟲子我也恨它。我們一起做，偷偷在樹皮上割一圈，它一定會死。”
“不行，樹是國家財產，我們要保護它。”周志海一臉正氣地教訓。
“可是，可是，你不是被綁在國家身上，蟲子也不是長在國家身上，反正，這棵樹我們不割，它早晚都會被蟲咬死。”小蕾胡亂強辯。
“樹是國家的，死不死不關我事。”周志海換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怎麼不關你事？樹死了，你就不用綁在它身上示眾，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哼！頂多再綁一兩次，我爸快沒我力氣大了。”周志海很有把握地說。
“一、兩次？那些蟲子也會咬你的呀！要不，叫你爸爸治好它，他是大官。”
“大官才不管小事情！”周志海又變得神氣十足，好像自己就是個大官。他輕輕推了一下小蕾說：“不就是蟲子嗎？不看就沒事了。”
“怎麼會沒事兒呢？抽煙有什麼好？又臭又刺鼻還要示眾，我看你別再抽了。”小蕾知道不能讓他割樹，就學大人的口氣勸他聽話。
“這次不是為抽煙，”
“打架？”
“打架才不會有事，輸了，我爸頂多駡我兩句沒出息”；贏了，他嘴上不說心裡高興，我知道的。他說男孩打架天經地義，輸了沒面子。”
“那你這次是老師來告狀嗎？”
“也不，老師已經不來告狀了。”
“那是為什麼？”
“我頂撞他。不說了。”周志海說著頭也不回跑了。
新學期開課的第一天下午，許老師把一張大表格釘在黑板右側的牆上，然後指著表格問：“大家看到表格的名稱嗎？”
“看到。”一些人回答。
“寫什麼，讀出來。”
小蕾的座位正好對著表格，她大聲讀：“二連一排政治表現評比一覽表”。
“沒錯！大家看，所有人的名字都按學號寫在左面，各方面表現好的，或者有特別表現的同學，每個星期老師就獎勵一顆紅星，填在右面的空格裡。如果誰在六·一兒童節前得到十個以上的紅五星，未入隊的同學可以入隊；入了隊的同學會被評為三好學生或優秀學生。”
許老師解釋完畢回到講臺，翻開一本作業本舉在手裡說：“放寒假前，我佈置了寫兩篇短文，你們雖然都寫了，可是都寫不好，除了朱麗君同學，沒有一個過關。朱麗君同學的兩篇文章都寫得不錯。一篇是“學毛著”心得；另一篇寫一件小事，我現在讀出來，大家留心聽，回去重新寫，三天期限，誰寫得好、交得早，我會考慮這個星期獎勵他一顆紅星。”
“寫文章能得紅五星？”小蕾一聽來了精神，“我的造句和文章經常被語文老師在全班宣讀，怎麼許老師要我重寫呢？仔細聽聽朱麗君寫得怎麼好法，回去照著寫，爭取明天第一個交件，賺一顆紅五星。”
“學習毛主席光輝著作《紀念白求恩》的心得。”許老師朗讀朱麗君的文章：“我家的隔壁住著一位五保戶老大娘，她的家又黑又髒又臭。一直以來，我都看不起老大娘和她的家。放寒假了，我在家裡學習了毛主席的光輝著作——老三篇其中之一的《紀念白求恩》後，我想：白求恩叔叔為了支持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從加拿大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最後還壯烈犧牲了，我為什麼不能向他學習，發揚共產主義精神，幫老大娘打掃衛生呢？想到這，我的心豁然開朗，立刻拿起家裡的水桶、抹布、掃帚等清潔工具，去老大娘家幹了起來。當我打掃完畢，看著這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又明亮又沒有臭味的地方時，心情無比激動，毛主席啊毛主席……”
“哼！我才不信。”小蕾早就有點不耐煩，聽到這裡更不服氣地在心裡嘀咕：“做值日生、擦黑板、掃地，兩個人一起做還覺得累；還有，在地上寫粉筆字，我用濕布擦來擦去都不容易擦乾淨，你一個人就整乾淨一個髒屋子？鬼才相信！再聽第二篇更離譜了，她竟然說自己向少年英雄劉文學學習，勇敢地和小偷作鬪爭，差點像劉文學那樣被小偷捏死。記得放假前抽水機欺負她，她只知道哭，怎麼一下子變得那樣偉大？分明是撒謊！不過，許老師說是好文章就是好文章。許老師是不管內容真假的，只要寫得好就行。那我也能寫，管它呢！賺個紅星再說。寫什麼好呢？”小蕾再沒心思聽許老師講話，咬著筆頭一門心思地回想從上學期散學禮開始，寒假中發生過的事情：
“那天，我拿到學生手冊，首先翻看老師鑒定，那幾句令人心驚膽顫的評語，看兩遍就全記住了：‘該生學習成績尚可，各方面表現一般，但組織紀律性不強，不關心集體，自由散漫，有無政府主義傾向。’我很壞嗎？老師這樣說我，真可恨！記得我當時回到家，慌得不敢拿給外公看，還撒謊說忘在學校裡沒帶回來。外公讓我馬上回去取，看騙不過外公了，我只好說實話。那天幾乎被外公打屁股，他最恨我撒謊。什麼叫無政府主義？外公黑著臉解釋了兩遍，可我還是不明白，最後去問白叔叔。白叔叔說：無政府主義是指喜歡自由，不喜歡受管束。想想叔叔的解釋對啊，我就是不喜歡被人家管，像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多好。我要把這件事和叔叔的話寫出來嗎？好像不行，這顯然是缺點要受批評的，必須改正才能加入紅小兵，還是寫別的吧！
連同學生手冊發下來的還有一張“寒假倡議書”，要求大家春節期間要移風易俗，不去串門拜年，不講拜年的話，不收紅包，不搞四舊那一套，過革命年。說真的，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什麼叫過年。外公的解釋倒很清楚，他說我們的日曆有兩個日子，字體大的，平時常說的幾月幾號叫公曆，又叫陽曆；字體小的，把一到十號稱為初一到初十，寫法跟陽曆不一樣的叫農曆，也叫陰曆。公曆是外國人發明的計時方法；農曆是中國人發明的。過年就是農曆的一月一號，相當於公曆的元旦。我說中國人為什麼要用外國人的日曆？外公說，人家的方法比我們精確。我問怎會這樣？外公說，外國人推算日曆是按照太陽算的，中國人推算日曆是按月亮算的，跟用錯了尺子，量出來的尺寸就不準的道理一樣，我好不好揭發外公崇洋媚外？嗯，不行！讓外公知道了他會生氣的。
過了幾天，我去白叔叔家，叔叔一見我就說：小蕾，祝你今年健康快樂、學業進步。我當時聽了覺得怪怪的，但心裡却很舒服，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拜年”的話語，那天是大年初一。我好不好舉報叔叔搞四舊那一套呢？不好，叔叔和我是好朋友，我不能背叛他。那天文阿姨也有說話，不如我就寫她？不好，雖然我不大喜歡她，可她也是叔叔的好朋友，對靈靈好，我不能揭發她。不如寫周志海吧！不，被他知道我一定打不上球不算，可能還會被他揍的。唉！這不行那不行，我該寫什麼好呢？我家隔壁又沒有五保戶。看來這顆紅五星我是拿不到了。”
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小蕾看見投在桌面上自己臉部的側影笑了起來，哇！這麼老長，真像外公打瞌睡時那張鬆垮垮，變長變窄的老臉。
回家的路上，廣播喇叭播放著兒歌，小蕾跟著唱：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把它交到民警叔叔手裡邊，
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
我高興地說了聲叔叔再見，叔叔再見。”
“嘿，有啦！我就寫撿到錢、扶老大娘或是盲人過馬路這兩件事兒。抄幾段毛主席語錄，再加幾句我的想法，例如撿到錢時先是高興，想著給自己買什麼東西吃，後來讀了毛主席的書，知道不對，就馬上把錢交給警察叔叔不就行啦！”小蕾興奮地一溜煙回到家，拿出作業本和紅寶書又寫又抄，兩篇短文很快就寫好：“待吃完飯抄正，明天我一準第一個交，紅五星有希望了。”
第二天一早，小蕾把文章交給老師，之後一直擔心並心生後悔：“許老師不喜歡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說我撒謊？早知道不這樣寫，可文章已經交給老師了。”
星期一下午班會課，很意外地，許老師表揚了幾個同學，小蕾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許老師當場在評比表上給受表揚的同學各加了一個紅五星。小蕾忽然覺得許老師比以前親切了許多，她想：“這個學期，我一定要入隊。曉芳入隊後，常常故意顯示手臂上的紅小兵徽章，我有時真不想和她玩。從今天起，我要看著許老師的臉色，她叫我怎樣我就怎樣，只要討她喜歡我就能入隊。”這樣一想，小蕾的信心立刻全都回來了。
許老師畫完紅星回到講臺，臉色慢慢下沉，她拿起一本作業簿說：“這次寒假作業，我看到了大家積極向上的一面，但同時也暴露了許多問題。例如，潘旺同學的家庭成份明明是城市小業主--就是小資本家。然而，潘旺竟然撒謊，說自己的爸爸是工人階級，在舊社會受盡壓迫和剝削，這種隱瞞身份的行為，是欺騙群眾想渾水摸魚，不忠誠老實道德敗壞的行為。潘旺的文章我就不讀了，責罰他重寫，並加一份檢討，在下週的班會課上親自向大家宣讀。”
小蕾暗自慶倖沒把寒假時發生的真實事情寫出來，轉念一想：“朱麗君、潘旺和我都是撒謊，為什麼許老師會表揚我們而批評潘旺呢？”
“外公，我今天得了一個紅五星。”小蕾想外公知道自己受表揚，但不敢說是因為文章寫得好，因為文章裡撒謊，她怕外公兇她。
“哦！繼續努力。”外公的眼睛閃過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喜悅。
“我不明白。”小蕾想了很久才說出半句話。
“不明白什麼？”外公問。
“許老師佈置寫文章，朱麗君說她一個人給五保戶打掃衛生，做得乾乾淨淨，還說自己敢和小偷作英勇鬪爭。我認為她撒謊，許老師卻表揚了她。”小蕾故意把撒謊兩個字說重，看一眼外公然後繼續說：“潘旺的家庭成份是資本家，他也撒謊，說是工人階級，許老師不止批評他，還要他寫檢討。兩個人都撒謊，為什麼老師表揚一個批評一個呢？”她把朱麗君做例子拋出來，看外公的反應。
“那當然，因為一個是善意的；另一個是惡意的。”外公很肯定地回答。
“什麼叫善意？”
“善意就是好意的意思，指撒謊人的用心是好的。例如那個受表揚的同學，她首先思想正確，明白事理，知道對錯，因此，即便寫了實際上沒發生過的事情也情有可原。我舉個例子，譬如：一個人得了絕症快要死了，大家為了不讓他擔心害怕，都不告訴他真相，只騙他說沒事，小病而已，這就是善意的謊言，是好的。”
“那王老師呢？”
“王老師的事也一樣。學校這樣宣傳是為了教人學好，等你長了，自然會清楚明白，我小時候也一樣。”
“那我的文章也是善意的，是好的。”小蕾高興地叫起來，她就是想讓外公知道自己的作文寫得好。
“你的作文？”
“嗯，老師在班會課上讀了。”
“要戒驕、戒躁，不要驕傲啊！”
“嗯！”小蕾使勁點點頭，隨即瞄了外公一眼，剛才他說他小時候也一樣，原來他也有過小時候的。不知道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我頭一次見他就這樣，我以為他一直就這副模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