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豆蔻灕江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遊漓江,那時的我正值豆蔻年華。
車入陽朔,我仿佛走了進群芳薈萃的大觀園,青山像清純的美少女列隊迎来。閬苑美景不斷悅我雙目,扣我心弦。我想:這些只配迎賓送客的“冊外丫鬟”已如此顛倒眾生,灕江上“正冊”的芳姿,該是怎樣傾國傾城?阳朔山水甲天下,那“花魁”究竟又是怎样的国色天姿?
車泊碼頭。我只輕輕一跨,便從凡間踏入仙境。一下車,我就迫不及待奔向江邊。
拐過樹林房舍,但见夢般江水靜靜流淌,幾片竹排悠然在綠波上;對岸的秀美田園古樸農舍,像一紙攤開的田園詩,青山,綠玉紙鎮般壓著詩箋一角;瓦藍的天罩著紙鎮罩著詩;聲聲長吆如歌從詩上唱起。多美的山水啊!
我輕輕趟進水裡,膩滑江水摩挲我的雙腳。彎腰掬一捧嘗一口,一道清甜拐過喉嚨流進心田。一群寸長的小鯉魚,一律尾巴朝外圍著我,像一群頑皮村童詢問“客從何來?”
徐徐離岸,調頭南行的遊船,攪動一江如釀的風,我在呼吸顧盼間已生微醉。景隨舟移,時而長河高天雲深遠,時而山重水複綠障盈臉。船首推開江水,為我徐徐展開灕江的山水畫軸。
天,如藍琺瑯,山,若綠翡翠,白雲如仙袂在藍翠間飄拂。一座座嬌俏秀美的青山,似連非連,似疊非疊,它們高一寸過高,矮一寸偏矮;燕瘦環肥俊雅飄逸。綠,濃一分疑深,淡一分嫌淺,從黛轉青漸翠泛藍變灰,由近至遠緩緩抹向天邊。水,清悠悠碧幽幽,深處現石形,淺處露紋理,不深不淺處,大小卵石如繽紛瑪瑙展現水底,跟江面水晶般閃耀的粼粼波光上下呼應。叢叢水草在瑪瑙間搖曳,嬉戲的魚兒不斷翻動身體,競賽般展示銀白的鱗衣。藍天擁白雲同浴江裡,白雲出浴便隨波飄流,陪清冽的江水去看海。山沐水裡,水流山間,舟游峰巔,筏泊天穹,牛群,閑嚼著雲間綠草,江邊的鳳尾竹啊,仰頭觀風月,彎腰攬倩影。美哉灕江,我真想一游成魚,泅水永不登岸!
船停下,遊客聚到船頂平臺左側,聽導遊介紹景點講傳說故事。曠音器聲音刺耳,遠聽反而清楚,我想:我何不暫且離群,待人散再觀景?於是信步走下右甲板,獨攬半江風光。
忽見一片竹排順流而下,一隻黑色大鳥引頸息翼,閑立排首,一位穿短褂的漁翁頭戴竹笠,叉腿穩站排尾,雙手撐篙靠向遊船。我看清黑鳥的喙長且寬,脖上系了根繩子,這一定是捕魚能手鸕鷀。漁翁輕點竹篙,竹排服貼地緊靠船舷,見慣風浪的鸕鷀張羽仄頭看我。一位船工走來,用方言對歌般和漁翁說笑。漁翁俯身掀了幾下,竹排上露出幾個窟窿。他伸進手,變法戲般抽出十幾尾已用水草綁住的鯉魚交給船工,然後揮手,點桿離船而去。鯉魚的身體橘中帶綠,鰭黃尾赤,在陽光中舞起的磷光水影燦若雲霞。
一路過來,鯉魚山、雙魚掛壁等美景我已領略。鯉魚於灕江,於壯家人真正是魚水情深。鯉魚不但在江中,在山上,在歌裡,更在傳說之中——美麗的歌后劉三姐,就是坐在金鯉的背上成仙飛去!
畫軸隨遊船繼續展開。
導遊介紹陽朔仙境緣於喀斯特地貌,我甚覺荒謬!嫦娥劈山開河道;觀音贈凈瓶水為灕江;吳道子畫四江十八塘而成灕江水系,多麽迷人的想象。把美景歸功於突兀的喀斯特,實在乏味而無趣。
嫦娥費盡心血,成就這絕艷無雙的人間瑤池,移植月宮桂樹而成桂林,玉帝定然大受感動,免去她孤獨廣寒的懲罰,還她以自由。不然,緣何神州大地的諸多勝景跟她有關?但我深信,陽朔灕江才是她的家。也許,她現在就藏於樹上,或躲在山背,或正踏著雲彩尋找這傑作的瑕疵,到晚上她會悄悄地將此山前推一丈,把彼石後挪一尺。她日復一日精心地修改山水,使灕江的腰肢扭得更柔,讓灕江的水袖舞得更美。難怪,這山水不但令仙家凡人為之傾倒,甚至連玉帝的九匹天馬也寧留壁上,暢飲江水不返天庭了。
青山像一眾舞娘,不,是復活的旋娟、提謨、趙飛燕!這群舞的精靈穿翠羽衣,披雲霓裳,挽青髪髻,插碧玉簪,在江邊的大舞臺上各顯婀娜姿態。隨水而灣的遊船,像穿行在風情萬種,儀態萬千的精靈之間,她們或款款回旋顧盼生姿;或輕扭腰肢頜首回眸。窺墻女孩只是宋玉的杜撰人物,此間琳琅的,卻是如假包換的絕代芳華!傘裙婷娉,綠浪輕拍,潺潺水聲和沙沙輕吟的鳳尾竹一起,為畫眉、百靈的委婉高歌和唱。
至聖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這裡山環水繞,山,因水而靈;水,因山而色。若山是神仙,則水是仙魂。面對如斯山水,我無暇探究至聖的心思。此刻我只願做情僧,在依山面水的地方,搭一座草廬與群芳相守;結一片竹筏,枕碧濤覆綠幛和紅翠廝磨,至天荒,至地老,至綠色的長裙將我掩埋羽化成煙,情不滅魂不散長縈山水間。我願鳳凰借我一根羽毛,使我變成江邊的鳳尾竹,陪精靈觀雲賞月,看三月三的熱舞,聽三姐牛哥唱藤纏樹,誓奈何盟,探秘那隱約迷離,如“妙玉之戀”般的灕江煙雨!這裡只應有愛,不該留恨;只應有徐霞客的竹排,不該有漏油冒煙的機動船!
開飯了,服務員捧出一盤鯉魚。我閉目深嗅:哦,清純馥鬱裊裊撲鼻;然後挾起一塊細看,肉質晶瑩緻密嫩白;把它放進嘴裡,啊,清甜嫩滑,一如細膩柔潤的江水,婉轉在舌齒之間。再來一塊連鱗帶肉的,嗯,鱗脆肉腴,甘美賽過初春的筍尖。正想再添一箸,哇,盤裡只剩一副骨頭,且已被幾雙捷箸努力瓜分,我不禁大叫:“你們真是牛噬牡丹。”
眾人訕曰:“見了牡丹還慢慢吃的才是笨牛。”
我暗笑:奈何,奈何,“母蝗蟲”進了櫳翠庵!不怪他們,觀音凈瓶水養出的鯉魚誰不垂涎?
江面漸寬,青山如退場的佳麗,隱到河岸的幕後。我惆悵的心與退隱的山水綢繆。
我把心留下:留給問客的稚魚,留給成仙的三姐,留在鳳尾竹溫柔的交柯裡,留在鸕鷀鳥寬闊的翼上。
我把魂留下:留在青山,留在綠水,留在九馬的畫壁前,留在黃布的倒影下,留在草坪的帷幕裡,留在楊提的浪石中。
“小姐請讓一讓,我們想拍照。”
“不要緊,讓她也在畫裡。”
對話警醒了我。是的,人生如旅,我在看景,景中有我;我在觀人,人亦觀我。我當勤正心,常修身,須謹記,心靈言行之美,才是人生最亮麗的風景!
終點碼頭在望,灕江的山水畫軸,隨著滾滾浪花緩緩收卷,收卷,收進我的心!卷進我的夢!這夢,伴我經歷人生!
201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