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沪西××厂已过了晚班时段。机器关停,铁门紧闭,工人早已散尽。苍茫夜色中,诺大的厂房宛如一头黑黝黝的巨兽,静伏在苏州河右岸。然而这巨兽并未安睡,尚睁着一只荧光闪闪的电气眼——那是厂房二楼西端的一间小办公室,厂工会之所在。
办公室内一共四人,全是年轻男子,分据一张小会议桌的四面。各人面前清一色一杯茶,杯虽是起码的瓷杯,茶却是档次不低的龙井,热气氤氲,满室生香。
“咳咳!有一个人,倷大概是晓得的——”借着茶力,北座的秉吾清了清嗓子,开了金口,“——那个育婴堂屠夫?”
贵为工会主席,油头粉面的他平日里的标配是西装革履,今天却千年难得地套了一身簇新挺括的普通蓝工装。贴身的没变,依旧是惠罗公司的箭牌白衬衫,价格至少是外套的十倍,实在不哪能搭调。
“育婴堂屠夫?!”坐在他正对面的叔年一骇,“侬是讲,三天前在徐家汇育婴堂行凶的那个通缉犯?当场戳死了一个修女,还有四个孤儿!?”
叔年职位次秉吾一阶,厂工会常委,打扮与秉吾大体相仿:日常的半新蓝工装,内里也是衬衫,但只是件洗得发白的起码货。他头面也不如秉吾清爽,头无摩丝,面无霜粉,胡子貌似是几天前刮的。所以只能讲,两个人的打扮“大体”相仿。
“三个,”东座传来了一个温吞水的嗓音,“伊当场做掉的小孩只有三个。第四个是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半天才死掉的。昨日《浦江日报》头版登的。”
此君的相貌和话音一样平平淡淡,戴黑框近视镜,着半新起码西装。他负责工会的财务。因为家中排行第八,同僚都叫他老八。
“哼!野蛮人,”西席嗤之以鼻,“像这种花边新闻,晓得又如何,不晓得又如何?”
西席眉清目秀,一身竹布长衫,脚上一双皮鞋去起码而未远,却收作得油光雪亮。这位先生大名敬轩,上海××大学附属师范肄业生,是厂工会学历最高者。除担任工会秘书外,他还在工会夜校里当教师。
“看来这育婴堂屠夫是没人不晓得了。但是,这神秘的赤佬姓啥,名啥,真实身份是啥,倷又有哪一位晓得?呵呵呵……”
三人纷纷愀然。
当然没一位晓得。全上海人都晓得,育婴堂屠夫作案时全程蒙面,杀人后趁乱逃之夭夭。连法租界巡捕都尚在排查疑犯,普通市民又怎么可能晓得这赤佬是啥人?
见六道眼光齐齐汇向了他,秉吾不忙着接话,而是先起身打开办公室门,朝黑戳戳的走廊里望了好一阵,然后重新锁门,上保险,挂门链。
完了,他回到位子上,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支白金龙,用镀金打火机点燃,悠悠然品了一大口。
吐出一个大之又大,感叹号形状的烟圈之后,露出满面红光的他终于金口重开:
“咳咳,同志们,耳朵全竖好了!本书记隆重公布一条大新闻——大名鼎鼎的育婴堂屠夫,经过这三天来的明察暗访,本支部已经彻彻底底摸清了他的身家老底。他就是——法华镇龙鱼弄的破落富农,30岁的无业游民,章×忠!”
听秉吾所说,事情不算太复杂:
三天前,育婴堂屠夫也就是章×忠作案后避入徐家汇的一片麦田,在那里解下面罩,并换去血衣。本以为天知地知,却没想被正巧路过的工人阿顺窥见了全过程,并一路跟踪到家。更巧阿顺是××厂工会委员兼支部成员,是秉吾最得力的下属。进一步调查得知,×忠是本地人,本来在法华镇有几十亩田产。十年前田地被法租界征用,用来越界筑路。×忠补偿金是没少拿,然无奈此人从小种田收租惯了,别的行当一样不会,连大字也不识几个。从此经营失败,坐吃山空,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从剥削阶级一路过到了无产阶级,前两个月穷得连老婆也跟人跑了路。×忠忿恨不已,一肚皮气没地方出,恶向胆边生,“一时冲动”才犯下了这起血案。审时度势,秉吾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毅然带阿顺一同深入虎穴当面游说,力图团结章×忠,激发他的阶级觉悟,把他拉进革命队伍中来。靠三寸不烂之舌一番恩威并施,居然一举成功!章×忠不仅老实供认了罪行,还当场答应改过自新,前来与支部众人见面,共商革命大计,时间正在今夜……
“啥?共商大计?!”叔年差点从位子上跳将起来,国字面孔上的胡茬根根竖起,“倷明晓得是伊做的,还不去报巡捕?!”
“哼,这种人有什么好见的?”敬轩二郎腿一跷,皮鞋寒光一闪,“——我反对!”
“侬至少该事先跟阿拉商量一下。”老八道。
“我不是正在跟倷商量吗?时间紧迫,机不可失啊!”秉吾剑眉紧蹙,深深吸了一口白金龙,“……同志们,我们要有远见。不要老是把眼光摆在脚底下,要放长远,这样才看得到未来。不错,我们眼门前的工作是开展得不错,两年做下来,工人团结了几百号,财务周转地有声有色,社会声望也一天比一天高。但是同志们,不要忘记了,我们不但是工会会员,还是×党党员。我们的根本目标是啥?是革命。革命是啥倷还记得吗?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一个阶级用暴力推翻另外一个阶级。我问倷,没暴力,没武装,我们的命革得成吗?就拿眼门前来讲,这届区工会选举本来是我们占优势,工人的人心大多数在我们这边。可啥人想得到,贵生这反动流氓仗着自家是青帮悟字辈,动用打手威胁工人,还放龙要种我荷花,弄得好几个厂的工人不敢投票给我。选举眼看就要黄掉了。区区一个流氓就让我们吃了瘪,军阀、帝国主义还没正式拿我们开刀呢!真到了那时候,我们凭啥跟人家斗?光会宣传,光动嘴皮子是没用的。要粉碎反革命的暴力,只有靠革命的暴力。想要继续生存发展,只有一条路——组织起我们自家的武装!在这十万火急的紧要关头……”
“阿拉组织不起,”这次打断秉吾的是老八,后者摇头叹道,“唉,原因人人全晓得——太贵。这趟选举运动花光了阿拉的公款,放出去的印子铜钿一时又收不回来。目前支部手头的现钿总共只剩十三块六角。雇一个包做人最起码要五六十块,就算是当起码打手雇,总也要廿三十块,阿拉拿不出来。阿拉雇不起这个×忠。”
“啥?雇不起?!”叔年更加激动了,“倷还没搞懂?这是贵不贵的问题么……”
“不贵,一点不贵!”秉吾抢回了话头,“啥人讲我们要花铜钿雇他啦?哈哈,也没错,我们确实要雇这个×忠,不过花的并不是我们自家的铜钿。倷想——帮他造份生活费不就成了?上级全听账,一个月廿五块,阶级友情价。这家伙都穷到了这地步,还有不满意的道理吗?”
闻言老八不再异议,低头陷入了沉思。
“啥?搞了老半天,侬是想吸收伊入党?!”却见叔年眼珠暴突,大有弹眶而出之势。
“一点不错!捡日不如撞日——”秉吾把白金龙往烟灰缸里一揿,“——等阿顺把他接过来,由我和阿顺当介绍人,随便写份申请书,当场叫他揿手印。仪式以后有的是时间办,关键是要及早报上去……”
“唔,有道理,”眼睛一眨,老八点了头,“早一日报上去,廿五块也好早一日批下来。”
“哈哈,还是兄弟侬最聆得清,就是这回事体!”秉吾又点起一支烟,将视线转向西席,“大秀才,接下来就有劳你了——”
“不敢当,”敬轩素手一摆,面孔一板,“像这种自甘堕落的纨绔子弟,文盲加流氓无产阶级,你们想跟他称兄道弟是你们的自由,只一点,别拉上我。对这种瘪三,我是不会有半点阶级友情的。想要我帮他写入党申请书?哼,谢谢,另请高明——”
“哈哈,敬轩老师,你这也太严格了,咳咳……”大笑的同时,秉吾机关枪似地连喷出好几团烟雾,“……这闲话啊,也就我们兄弟道里私底下讲讲。等一歇人来了,拜托你老兄,千万给人家留几分面子。人家书虽然没读过几天,但也不好算文盲啊!最起码,自家大名‘章×忠’三个字还是会写的嘛,哈哈哈……”
敬轩双手抱肘,不冷不热“哼”了一声,依旧板着千年慢爷面孔。
笑够之后,秉吾也变出了浩然正色:
“同志们,要晓得,没人是天生的革命家。上级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积极启发穷苦人民的阶级觉悟,把他们往正道上引吗?你们晓不晓得,为了说服×忠加入我们,这趟我花了多少功夫,冒了多大的风险吗?
“昨天,我和阿顺突击到他家。一揭他老底,他就急了,看那架势是想寻把刀戳了我们。阿顺骇得魂差点飞掉!还好我大喝一声:‘章×忠!侬个起码人!都倷妈落到这地步了,还敢行凶?!’他一下子就被镇住了,刀也不寻了,一面孔的悲愤,像念咒语一样反反复复地念:他不是起码人不是起码人。我讲:‘起码人又哪能?有啥不好意思的?老实告诉侬——我们也是起码人!也是社会底层的穷苦老百姓。’他听了很惊奇。哦,顺便讲一句,昨天我穿的就是现在这身,呵呵,没办法,临时拆两趟把戏。反正×忠是领盆了。接下来我趁热打铁,无非是跟他讲,大家全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兄弟,全是无产阶级,不该自相残杀,让帝国主义和资本家看笑话,只有团结起来,一道向剥削、压迫我们的恶势力作斗争才有出路balabala……不晓得你们信不信,反正×忠是信了。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反反复复讲:‘原来倷全部是起码人。’他对我们组织非常感兴趣,问我们有多少人,在哪里办公。哈哈,打铁要趁热,大家啥人没入过党?啥人没吸收过积极分子?全部懂的呀!难得他在兴头上,介好的机会,我又哪能好放过?哈哈哈……
“敬轩,你是高材生,革命道理当然比我懂得更加多。我一个高小生都能领他入门,你就不来赛吗?申请书是小事,你夜校里有的是积极分子,随便拉一个叫他写份空头的不就成了?要不是上级认得我们几个人的笔迹,本来我还想替他写呢。敬轩,关键中的关键,是入党之后的工作。要想真正启发×忠的革命觉悟,真正教会他革命的道理,让他对我们真正死心塌地,还不全要靠你这个好老师大秀才?啥叫辩证法,啥是帝国主义,列宁是罗宋人还是德国人,我们支部除了你还有哪个讲得清楚?老兄,没你我们实在是不来赛啊!”
但见好老师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怀抱,清秀的眉毛几乎扬到了额角头上。他强别转面孔,抖起二郎腿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分不清是“哼”还是“哈”的声音。
环视全场,秉吾绽露出灿烂的微笑:
“好了好了,为了统一意见,我看大家不如简单表决一下,少数服从多数。事到如今,还不同意×忠加入组织的同志,请举手——”
四顾之下,不见任何一只手举起来,包括叔年的手,事实上,他整个人站了起来。
“倷……倷脑子全坏脱了么!?”从头到脚,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抖,一根根胡茬好像刺猬耸起的尖刺,“不错,我们这些人加入×党,就是要跟帝国主义斗,跟军阀斗,跟贵生这个反动流氓斗!但有一点——不管跟谁斗,全是人跟人在斗。姓章的东西,倷仔细想想看,伊是人么?有气只敢朝最弱的人出,连育婴堂里的嬷嬷跟小孩也不放过,伊根本不是人!简直是畜生!畜生!连畜生也不如!!”
“嘘……”秉吾竖起手指,朝门后使了个眼色,“麻烦侬轻点——”
叔年不管不顾,继续亢声陈辞:
“对,我们的经费是有困难,但为了省一点铜钿,难道真的连人也不要做了么!?”
老八坐得很稳当,只在黑框镜片后面眨巴了几记眼睛。
“教育,改过自新,启发阶级觉悟,全没错,但这统统是对人讲的。像这种良心老早就死掉的畜生,侬真当教得好伊么?!”
敬轩再度抱起双肘,别转过铁青的面孔,就差一声“哼”了。
“同——志,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嘛,”还是秉吾回了话,眼下他面色比敬轩好不到哪里去,“上级一直教导我们,要善于发掘人民群众的优点。比方讲今天这个章×忠,他毛病是不少,但也不是毫无优点嘛!倷忘记他的绰号了——育婴堂屠夫。为啥道理他不屠别的地方,偏偏只屠天主教育婴堂,这个法帝国主义的侵略机构呢?依我看,这恰恰表明了他的阶级觉悟——章×忠是反帝国主义的,根本立场是革命的,大方向没错,不过是挑错了具体的方式方法。所以我们才要积极吸收他,好好教育他,教会他真正正确的方式方法。”
“正确的方式方法?哼哼,”反倒是叔年先哼了出来,“——就是帮侬除掉竞争对手,让侬顺顺当当选上区工会主席么?笑话,简直猢狲拆把戏!”
“哪能是帮我呢?我一当选,西区不就是我们兄弟的天下了吗?这是帮兄弟们,帮党组织,帮我们大家啊!”
“哼!像这种党,这种组织,我看不入也罢,”叔年最后环顾左右道,“要是倷还当我是兄弟,就摸着自家良心想一想,省得到辰光后悔也来不及!”
言罢他转身走向大门,解锁,开门,出门,最后“砰”地甩上了门,连头也没再回过。
沉默了约莫半分钟,还是为首者先发了话:
“咳咳,这笃头,也不晓得发啥神经!好了好了,不管他了。哎,奇怪,人哪能还没带到,阿顺这小鬼到底哪能搞的?”
“廿五块太贵,”老八抬眼冒出一句,“伊是通缉犯,把柄捏勒阿拉手里,分伊五块就差大不多了。”
“侬是讲×忠?这恐怕……不大来赛吧?到底是辣手生活,廿五块再哪能讲总归要分伊一半吧?”秉吾道。
“十块以内。”老八斩钉截铁。
“好好,兄弟,到辰光侬来跟伊谈。省下来的照老规矩办——统统充招待费,归侬管,哈哈……”
干笑两声后,秉吾呷了一口早已变冷的龙井茶,接着,点上了第三支白金龙烟。
“要我教他也不是不可以,”另一边敬轩也开出了条斧,“别的都好马虎,只一点,仪式绝不能省!规矩就是规矩。就凭这种角色,也配跟我平起平坐?哼!”
“好好,晓得你学问大规矩也大。好,就照你的规矩办——叫他当众向你敬茶,拜你为师。不过这×忠身份特殊不过,拜师不方便大张旗鼓地搞。我看索性就跟入党仪式一道办,由我们兄弟做见证人,大秀才你看哪能?”
“哼,”敬轩眉头先是一皱,紧接着一扬,“马马虎虎吧。”
“哈哈,兄弟们又何必太当真呢?像×忠这种社会渣滓,招伊入伙无非是不得已,图个便宜。我们哪能会得真跟伊平起平坐呢?时代潮流,没办法,逢场作作戏罢了。连资本家、美帝、赤罗人也天天吹牛×人格平等、民族平等、阶级平等balabala……有几个人会得当真?要么洋盘阿曲死,哈哈哈……”
喷过一阵机关枪烟后,秉吾再度变出了凛然正色:
“……不过闲话讲回来,×忠这曲死确实有大用场。这是我们组织第一次拥有自家的武装。贵生这不识相的臭流氓,我们头一个拿伊开刀!争取一炮打响,打出组织的威风来。从今往后,上海滩上我们兄弟横着走,啥人也不怕!一手打反动派,一手也不忘记肃奸。对于不服从组织领导,仗着自家有点本事,就想搞分裂,背叛兄弟的人,倷当本书记真会得放伊过门吗?等着吧,到辰光有的是颜色要给伊看——”
说着,他凶光大露,作了个刎颈的手势。
老八和敬轩双双倒吸一口冷气。
正死寂间,却闻传来一阵敲门声,颇有节奏感,三长配两短。
“是阿顺!哈哈,人终于带到了!”秉吾一跃而起,“注意点,全帮我热情点——”
叼着白金龙,踏着轻快的步伐,他亲自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确是工装打扮的阿顺,只不过,他只站了三秒钟,便一头仆倒在办公室的水门汀上。但见工装的背面一片血红,赫然有两个大洞。
如今正堵在大门口的,是个一身旧绸短打的壮年男子,手持剔骨双刀,刀尖正滴着热血。
“啊!!!×、×、×××……”秉吾白金龙震落在地,莲花般的舌头打了死结,拼了命也挤不出最后一个字。
老八和敬轩也差不多,双双面色如纸,仿佛被钉在了座位上。
“×倷妈只×!”双刀客嘴角一撇,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起——码——人——”
……
……
……
《浦江日报》1926年5月×日讯:
潜逃三日后,徐家汇育婴堂屠夫昨夜再度现身!十时许,趁月黑风高,他潜入沪西××厂,双刀并用,当场杀害了包括××厂工会主席在内的四名工会成员。幸得法租界巡捕房探长钟少德追踪而至,及时开枪将其击伤生擒,方未酿成更大祸端。钟探长与西区巡捕联合破案,首度向全社会揭露了案犯的真身。育婴堂屠夫姓章名×忠,法华镇人氏,为乡间一破落小地主……接受本报专访之际,钟探长特别告诫广大市民:
章×忠之辈的变态程度远超一般杀人狂。此辈虽践踏社会秩序,对于社会等级却是极度尊重。无论在生活工作中如何受气,都绝不敢与尊长及同侪相抗,唯好向弱小发泄,专门残害社会地位低于他们的人,如妇女、儿童及赤贫之无产阶级。故而,要想在此辈面前全身而退,你绝不能向他们示卑示弱,万万不宜自称穷苦老百姓、底层民众、起码人,否则正中其下怀,九死中也难有一生。切记切记。
2025/9
(按:本作是系列小说《钟少德秘案录》第十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