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说话》 :献给张志新

《风在说话》 :献给张志新

风,又是风,从竹叶缝隙吹进来的风,像一根冰冷的针,

一遍一遍缝补着时间破碎的边缘。

我记得,那一页公式没写完。

我记得,那天是秋天,不,是风,是书桌上的光,是笔的“嗒”声,

是……嗒、嗒、嗒……是谁在滴血?

窗外是沈阳,不,是黑夜,是声音,是竹林,是低语,

是——是谁说“我是张志新”?

不,不是梦,梦不会有那道伤口,像被铁丝割开的布娃娃,

不是梦,梦里不会有她的眼睛。

十六岁,我坐在宿舍,想着陈景润,想着陈景润的额头,

出汗了……像我现在,也出汗了。

不是热,是冷,是颤抖,是她站在墙角——墙角?哪个墙角?

这个宿舍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只灯泡……还有她。

“我是张志新。”

她的喉咙动了,没有声音,像被遗忘的录音机在空气里倒带,“你有听见吗?”

……有,我听见了。竹林的风替她说了,沙沙沙,

是她哭,是她喊,是她的声音穿过1975年、穿过水泥、穿过棺材板、穿过我的书桌,穿进我耳朵里。

我不是她。

我怕死。

我喜欢数学,数学是干净的,是逻辑,是确定,是不会滴血的世界。

可是她来了。

 

她蹲下,手指划过我的脸,我看见她指甲缝里有泥,那是沈阳监狱的泥,

是她啃过的墙皮,是她流血的地方。她指着公式,说:“这个能救人吗?”

我答不出。

她笑了,嘴角裂开,血慢慢滴,嗒……嗒……嗒……

“你有声音。”

“我喉咙被割了,你的还在。”

我想逃,可书桌钉在地上,手指钉在书页上,我的影子钉在她脚下。

她站起来,影子也站起来,我不确定谁是谁。

她说:“我不是来吓你的,我是来问你:你还记得什么是人吗?”

那一刻,我不是学生,不是人,是纸上的符号,是∫x dx,是分母上的死角,是函数图像外漂浮的杂音。

我说:“我只是个孩子。”

她说:“我也曾是。”

她的脸变了,是个母亲的脸,是个唱歌的女人,是风吹动她发丝的时候她抬头望天的样子,

是她给女儿梳辫子、笑着夹菜、坐在春天草地上唱歌的样子。

然后血涌上来,把这些画面盖住。

她说:“他们割我喉咙的时候,我想的是:我为什么还没死?我还想喊一句话。

可那时候,我已经没了嗓子。”

我看见她的嘴在动,像没有声音的电影字幕。

我读出了她的唇语:

“他们割的是喉咙,不是思想。”

那一瞬,宿舍消失了,灯光熄灭,竹林倒立,世界成了一张展开的伤口。

“你会喊吗?”她问。

“不。”我答。

“你会写吗?”她又问。

我沉默。

她转身,步入光线的盲区。墙角又空了,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剩风,一直在说话。

我醒来时,桌上的纸已湿,笔握在手里,指节苍白。公式模糊成水渍,水渍中隐约浮出一行字:

“你听见了吗?”

我写下:

张志新,我听见了。不是耳朵,是血管,是骨头,是在风里晃动的竹叶里,我听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喊,但我会写。哪怕不是呐喊,也是低语。

哪怕低语也会被风吹散,我也写。哪怕没有人听懂,我也写。”

 

墙角没有人,但她还在。

她在我的脑子里,像公式解不出的余数,卡在那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吗?”

声音像老旧收音机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电流的刺痛与空洞的回音,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话,还是我的脑子自言自语。

一间牢房,

四平米?

我想象不出多大,因为那时我连宿舍都嫌小。

但她说冷,她说墙上爬满了霉,她说冬天风是刀,夏天虫是针,

她说她吃泥,她说她脸烂,她说她的脸被一群人踩成废纸。

我看见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意识看见了。

一个女人,跪在发霉的地上,啃墙。

一个母亲,把饭团摁进屎里再拿起来咬。

她笑着唱歌,笑着疯,笑着被嘲笑“疯婆子”。

她没有疯。

疯的是这个世界,是那些看着她的眼睛,是那些闭上眼的人。

我站在她的牢房外,墙是透明的,像玻璃,我是局外人,看得清楚,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害怕,我想退后,可她看见了我。

透过那道时间的墙,她看见了我,

十六岁的我,穿着棉布校服,写着微积分,嘴里喊着“科学的春天”。

她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国家吗?”

我不答。

我不敢答。

我不知道该说谎,还是说实话。

“什么样的畜生,能干出这种事?”

她的声音,如冰水倒进耳朵,冻穿耳膜,直达心室。

……

记忆碎了,像玻璃砸落地面,

我看见一双血脚印从监狱门口走出,踩着石板路,

走过1975,走进1979,走进我书桌下的影子里。

 

她站在那里,她不说话了,

只是看着我,看得我背后发冷,

那是一种“你不能再逃了”的注视,

不是恶意,是命运,是深夜里不熄的审问灯光。

她靠近我,空气湿了,浓重的血腥味,夹杂发霉的日记本、化脓的伤口、女人未完成的咏叹调。

“你怕疼。”她说。

“你怕死。”她说。

“你不怕活成哑巴?”

我哑口无言,像哑巴。

她眼神柔了下来,那种“你还活着,所以你要回答”的温柔。

“你有笔。”

“你有书。”

“你有春天。”

我低下头,笔在我手里,像滚烫的铁。

“我只想用数学改变世界。”我低声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她问。

我脑子里飞过洛必达法则、傅立叶变换、勒贝格积分……

没有一个能回答这个问题。

“真理……是不被扭曲的事实。”我说。

“值得用命去换吗?”她追问。

那是陷阱吗?

不,那是刃口,那是她脖子上的那道口子在说话,

她不用嗓子说话,她用一段被切断的历史在发声。

我想起她说过:

“他们用锈刀割我喉管,像锯木头。

我喊不出,只能看着血从自己身体里喷出来,像喷泉。”

喷泉。

喷泉。

一个女人的生命在广场中央喷洒,如一场血雨春暖。

我看见它了。

可我还想说,我怕疼。

“你怕疼。”她重复,“可你不怕沉默吗?”

我的心,被说穿了。

 

她坐下来,身子靠在书桌边缘。

灯光下,她的脸影分裂,变成四个,八个,模糊的脸都在问我:你敢喊吗?

“我只是个学生。”我还在辩解。

“我也只是个女人。”她说,语气像风吹过坟墓。

她不等我说完,站起来,向窗外走去。

竹林在摇,沙沙沙,风还是那种风。

是她的头发?

是她的声音?

是这个国家所有被扼杀的声音?

她走了,像一片纸被风吹走。

纸上没有字,字在我心里。

我拿起笔,手还是在抖。

我写下:

“张志新,我听见了。

你在说话,风在说话,竹叶在说话,

你走了,我还活着。

你被割喉,我还有嗓子。

我不知道能不能喊出,但我会写,

哪怕字太小,哪怕声音被春风淹没,

我也写。”